第15章 15、15

    陳夢茹正低頭啜泣，猛地抬眼，一顆淚珠子從眼眶滾下，她雙眸亮晶晶的看著眼前氣定神閑且雍容尊貴的女子，拼命用震驚掩蓋欣喜。

    正摟著她肩的宣明玉看戲的姿態(tài)比她更坦蕩，嘴角明晃晃揚(yáng)到了臉頰上。

    陳太妃半闔眼皮，淡定旁觀，縱然她未做過寵妃，深宮四十余載，何來后宮女子合離，只待看宣珩允如何發(fā)作。

    敞開的殿門灌進(jìn)來冷冽寒氣，早前地龍圈的一屋子暖熱終于被稀釋殆盡。

    宣珩允面容肅冷，被門口進(jìn)來的冷氣一吹，瞬息凝霜，“宮中流言朕已知曉非貴妃外傳，休要胡言?！?/br>
    楚明玥一哂，從那雙桃花眸里讀出極力克制的憤怒，還有震驚。

    然這一屋子的荒唐讓她感到厭煩又乏味，忽然鳳眸一亮，左右今日撞上了，也是這些人上趕著幫她，可怨不上她。

    “正好今日人多，就當(dāng)做個見證?！背鳙h字字清亮，“昭陽郡主楚明玥與奉化帝皇九子宣珩允，連理齊斬，一別兩寬?！?/br>
    昭陽郡主，奉化帝皇九子。

    這是他們燙金婚書上的身份。

    “請陛下，下旨宗人署?！彼哪肯嘁?，楚明玥面容平靜，無怨無悲。

    話說完，楚明玥便覺前所未有地輕松。只是卻驚煞在場諸人，甚至急于落井下石的宣明玉亦是呆滯模樣。

    所有人都以為楚明玥是為博關(guān)注，她歡喜宣珩允，就連洛京茶坊里的看客都能說個二三事。

    甚至宣珩允自己，都認(rèn)為她不過是在使性子、鬧脾氣，可她面容沉靜，并無玩笑。

    這是宣珩允唯二見過的較真模樣，上一次，是她于太極殿里形容正色告訴奉化帝，她要嫁他。

    正因?yàn)檫@樣，他才知道，楚明玥她不是在鬧脾氣。

    先前的不安原本因?yàn)閺堔o水查出的真相而被掩埋心底，此刻，那些情緒在他胸腔里橫沖直撞，令他生出慌亂。

    她太了解他了。

    他的孤傲、自負(fù)，宣珩允自持洞悉所有、運(yùn)籌帷幄，皇權(quán)問鼎的道路上，任何脫出轍跡非為他所控的局面，都能被他一刀舍棄。

    皇權(quán)之路上的毅然與果決，是刻進(jìn)他骨血里對掌控所有的執(zhí)著。

    生出異心的楚明玥，是會攪出腥風(fēng)血雨的不可控。楚明玥篤定，他一定會選擇鞏固皇權(quán)，準(zhǔn)她遠(yuǎn)離上京，做一個遠(yuǎn)離皇權(quán)中心的人。

    宣珩允不明白，楚明玥為何會突然如此，是禁足她七日？還是昨夜誤會她？除此之外，他們不是很好嗎。

    “貴妃別鬧了?！毙裨蚀藭r色厲內(nèi)荏，心慌如擂，他試圖像往日那般將此事連泥帶水翻過去，他甚至偏頭躲開楚明玥的目光。

    只要楚明玥在這個時候笑吟吟應(yīng)一聲“宣九別惱”，一切就都翻過去了。

    可惜宣珩允騙不過自己，她既能當(dāng)著這些人的面把話說出來，那她就是當(dāng)真了。

    這件事是從何時起的呢？他一無所知。

    “陛下懂的，這不是玩笑?！背鳙h沒有如往常那般伏低認(rèn)錯，她端手挺立，光華四溢。

    殿內(nèi)眾人各懷心思，她不再給他們一個眼神，繡鞋輕抬，欲出折月殿。

    宣珩允未及思考，一步追上拉住她手臂，喧囂于胸膛里的情緒破空而出，似潮汐撲面，撞著那一貫溫潤沉穩(wěn)的聲音，顯出暗啞、輕顫。

    “是因?yàn)樽蛞闺拚`會你嗎，朕向你道歉……”宣珩允似乎忘記了殿內(nèi)還有外人在，這是新帝第一次在楚明玥面前說出“道歉”二字。

    楚明玥腳步頓住，眸視正前，“陛下，放手。”

    宣珩允一滯，理智回籠，指骨緩慢松開，方才的失控仿佛錯覺。

    “若是禁足宮中之事讓貴妃不快，那是為護(hù)你周全。”宣珩允平穩(wěn)吐息，維持那副儒雅姿態(tài)，“學(xué)子鬧事幕后cao縱之人，已下獄?！?/br>
    失態(tài)不過一瞬，再看又是成竹在胸的新帝。

    “是呀。”陳夢茹小兔子一樣紅著眼睛從宣明玉懷里掙出，“陛下做這一切，都是為貴妃jiejie著想，jiejie斷不可輕視陛下一番好意。”

    陛下是這個天下的主人，是九五至尊，他倨傲出塵，怎可低頭向后宮婦人道歉。

    楚明玥怎敢以合離脅迫君王認(rèn)錯，這就是恃寵而驕，她憑什么當(dāng)?shù)闷鹁醺┳?，果然，妖妃一說，不冤枉她。陳夢茹的心里早已妒忌到扭曲。

    宣明玉不明所以，直怨陳夢茹多事，指尖扯著她后背上衣料輕拽，合離豈不正好，這小白花多事！

    而陳夢茹并不領(lǐng)情，她柔柔笑著，軟聲道：“jiejie快給陛下陪個不是，莫惹陛下生氣，哪有后宮合離這種事，jiejie這般胡鬧，傳出去辱沒皇家聲譽(yù)。”

    “哎喲，今日這事鬧的。”陳太妃猶如大夢初醒，笑得慈祥和藹，“明玥這丫頭啊，哀家看還是吃醋呢?！?/br>
    陳太妃走到楚明玥身旁，就要去挽她胳膊，被半夏一把擋開。

    尷尬之色在她臉上轉(zhuǎn)瞬即逝，陳太妃又笑道：“聽哀家一句勸，哪一任皇帝的后宮不是三妃四嬪，這心啊，要放寬……”

    “夠了！”宣珩允掃視眾人，低喝。

    那一瞬，桃花眸底有暗色潮涌席卷而過，蟄息于他體內(nèi)那匹孤狼猛地睜開眼睛。

    她們都感到森寒入髓，除了楚明玥。

    楚明玥乏于再看這出表演，裙裾逶迤款款，出了折月殿。

    半夏走至門口，突然轉(zhuǎn)身，冷笑一聲瞟著陳夢茹。

    “怎得竟給自己戴高帽，腆著臉和昭陽郡主稱閨友。不過七品縣府的女兒，妄想攀入后宮叫我們郡主一聲jiejie，找片琉璃鏡照照自己配不配?？v使我們郡主他日不當(dāng)這榮嘉貴妃，洛京數(shù)不清的高門閨女隊(duì)都排到西城門去了，有些人真以為能封嬪稱妃呢?！?/br>
    這一番話，打了在場太多人的臉。

    陳太妃被宣珩允厲聲呵斥，已是掛不住面，這又被一婢女暗諷出身，心里憋著一口氣無處發(fā)作，臉色煞白，臉上松垮的褶紋憋得直顫。

    偏陛下未發(fā)話，她只能憋著。

    殿內(nèi)死一般沉寂，就連呼吸都是多余的。

    這廂宣珩允聽到半夏那番話，肅沉的眉眼竟是有些許波動，猶如冷霜欲融。

    他方才恍然，她們口中的“姐妹”竟是這個意思。原是楚明玥誤會他與陳家姑娘，宣珩允不動聲色松一口氣。

    可惜待他悟出姑娘們的暗語，大敞的殿門早已無那襲紅影。他垂臂站著，緘默半晌，后知后覺提步欲追。

    “表哥。”陳夢茹怯怯喚一聲，就被宣珩允回頭的寒冽眸光懾住，咬緊嘴唇不再語。

    平時并不注意，待宣珩允頓悟這之間種種誤會，再聽這聲“表哥”，分外扎耳。

    “陳家姑娘已是出嫁之齡，不宜頻往后宮?！彪m然是一如既往的溫潤聲音，可在場三人都覺出，新帝身上隱隱生出銳利的暗芒。

    新帝離去步履如風(fēng)，殿內(nèi)光線驟然暗下，陳太妃三人面皮繃得緊，看屋外，天又陰了。

    *

    “郡主，人都走了?！?/br>
    半夏合上那半扇窗，又仔細(xì)拉過塞著鵝絨的簾幕，以防冷風(fēng)從窗縫里漏進(jìn)來。

    楚明玥靠在那張美人榻上，一張短絨毯子蓋過腰線，交疊伸直的腿上隔著毯子放了一個白瓷碗，她正剝著鹽炒葵子。

    “嗯，總算是清凈了。就是這外邊，恐怕是要熱鬧起來咯?！背鳙h把剝好的一撮葵子一次倒入口中，不甚在意。

    半夏走回小桌案旁坐下，和丹秋一起繼續(xù)給楚明玥剝葵子，二人時不時用余光悄窺楚明玥一眼。

    “喲，這是方才的囂張氣焰用完了？”楚明玥眼尾一彎，唇角梨渦沉成酒釀。

    半夏端著剝好的一碟葵子走近，“郡主，奴婢不解，今日鬧成這樣，分明下了陛下顏面，他還能放您走嗎?！?/br>
    楚明玥接過那碟葵子，鳳眸撩起一哂，“笨！本宮還要謝她們出手相助呢?！?/br>
    作者有話說：

    第16章 16、16

    半夏和丹秋不解，還欲再問，但看楚明玥面露倦色，又心疼起來。

    楚明玥自顧吃著葵子，纖指一捏，唇齒間盈滿香，“別喪著臉，你二人就信本宮吧。有了今日這出戲，合離只會更順?biāo)??！?/br>
    她笑得意興闌珊。

    今日一番鬧，想是宮里已見風(fēng)聲，不日定能取代長公主駙馬夜宿勾欄，成為洛京數(shù)百茶坊里的一等熱門事。

    前朝那些大人們，不論黨派，在欲除掉楚明玥這件事情上，他們摒棄嫌隙，達(dá)到前所未有的團(tuán)結(jié)一心。

    “誅妖妃”口號喊得那么響，楚明玥不過禁足七日，連根頭發(fā)絲都沒傷到。如今人家自請離宮，那些人，怕是會感動得當(dāng)場叩首歡送貴妃，連夜給她捎上兩只老母雞送行。

    貴妃此舉有辱皇家聲譽(yù)；

    貴妃有心懺悔過往，當(dāng)如她愿

    ……

    那些陳腐的書袋子們會給合離一事再送一場東風(fēng)。

    外頭的天愈發(fā)陰沉，丹秋又點(diǎn)亮幾盞燭燈。

    她沒敢說出口，她是怕郡主傷心呢。人心又不是石頭做的，她自幼跟著郡主，是親眼見著郡主為那人付出多少。

    經(jīng)年累月的情意一朝全斬，怎會不疼呢，那是郡主放在心尖上十二年的人啊。

    “嗯？”楚明玥黛眉輕挑，瞧一眼丹秋，頓時就樂了，“你杵在本宮那盞燈跟前一臉愁容，是要走了舍不得座地的鎏金月桂云燈？”

    丹秋咬著下唇不語。

    “還記得那年本宮帶著你們捕蜂嗎？”楚明玥鳳眸彎彎。

    丹秋輕聲回復(fù)，“記得?！?/br>
    十歲那年，楚明玥捧著下巴坐在茶坊聽書，隔著竹簾聽閑人散話，說最醇甜的蜜露都在蜜蜂的嘴巴里，她就信了。

    楚明玥嗜甜，她振臂一呼，半個洛京城的垂髻紈绔們浩浩蕩蕩朝蜂巢而去。

    那一天，城里德高望重的大夫盡數(shù)到各望族高門出診。傳言，是因?yàn)樘t(yī)署的太醫(yī)都到定遠(yuǎn)侯府去了。

    “本宮那年被蜜蜂蟄了滿手包，疼得張牙舞爪不讓太醫(yī)碰，可越是拖著，腫的就越厲害?！?/br>
    楚明玥把空了的小瓷碟遞給丹秋，輕輕牽扯唇角，梨渦半隱半現(xiàn)，“手就那么腫著，泡藥水、涂藥膏，手依然腫成饅頭，最終是阿爹氣得吹了胡子，一聲呵斥，本宮乖乖把藏在綢被里的手伸出去，待太醫(yī)拔出蜂刺，傷當(dāng)日就好了?！?/br>
    “郡主，”丹秋緊緊攥著那枚碟子，眉頭卻是漸漸舒展開，“奴婢去準(zhǔn)備黃米酒，后日給侯爺帶去，他準(zhǔn)歡喜?！?/br>
    楚明玥未應(yīng)聲，側(cè)躺在美人榻上，纖密的睫羽覆著，在眼下投出一片暗色陰影，唇角的梨渦尚半浮著。

    她沉浸在一段愉悅的回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