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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27節(jié)

    長棺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過了許久,直到他的臉上失去血色, 被寒氣凍成灰白,他才緩慢地抬起手臂, 手指在空棺里撫過。

    她走了。

    宣珩允落寞地想, 她拋棄他了,用這樣決然地方式離開。他突然感到冷極了,踩著冰塊兒躺進了那口空棺里,然后慢慢闔上眼簾。

    他的半生, 終歸逃不過被拋棄的結(jié)局。他從未被任何人重視, 他是一夜荒唐留給一個女人的恥辱, 他的母妃在冷宮里帶著他,直到病死……

    不,那是他自欺欺人的說辭,他的母妃是絕食, 生生把自己餓死的。他不被疼惜, 不被選擇, 一直艱難捱到十六歲。

    再次睜眼, 他對那個女人說,如果你覺得活著是痛苦,就去吧,不必為了我茍延殘喘,他的母妃就真的去了。

    宣珩允突然覺得,他這一世機會,并不是為這個天下而來,他是為等楚明玥,等那個永遠都像小太陽的明媚女子來照亮他的世界。

    可惜這樣溫暖的一個人,最終亦是曲終人散。

    這一刻,他心如死灰。她為什么不能再原諒他一次呢?他已經(jīng)開始改變了,已經(jīng)知道錯了啊。

    耳邊風(fēng)聲呼嘯,世界再沒有其它聲音,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在逐漸飄離這具身體,這樣下去,他是不是會回到另一個世界,他這樣想。

    不,他不能回到過去。

    那一世,她太遙不可及。

    宣珩允猛的睜開眼睛,漆黑的眼眸深邃似淵,他從不會說,也不會有人有機會從這樣的眸光里窺到怯懦和畏懼。

    他不能失去她。宣珩允想,他要去找到她,珍惜她。

    他撐起手臂想要從棺材里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臂凍僵了,沒有知覺。

    呵。宣珩允低低笑一聲,拉開袖袍,露出手臂內(nèi)側(cè)結(jié)痂的傷口,那是利器所致。他低頭一口咬在傷口上,疼痛讓他的知覺漸漸回攏,痛感開始順著血脈延展至四肢百骸。

    他松開手臂,灰白如霜的臉上,唯有薄唇殷紅刺目。

    行至密室入口處時,崔旺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進來,方一進門,就瞧見陛下一手撐墻站在那里,形如鬼魅,他的身后是望不到盡頭的漆黑。

    崔旺嚇了一跳,手上紅柳托盤差點摔在地上,他趕忙放下湯藥,幾步跑過去攙住宣珩允,把人扶到那張紫檀圓案前坐下。

    “陛下,”崔旺跪地叩首,悲慟長泣,“老奴求您愛惜愛惜圣體吧,這天下還需要您,娘娘她在天有靈,也想看您治下的萬里山河啊?!?/br>
    “朕要去尋她?!毙裨蕷庀⒉环€(wěn)。

    崔旺大駭,睜圓那雙渾濁雙目,嚇得大氣不敢出,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陛下,您正值圣年、身體康健,可不能說胡話啊?!贝尥蛑?,不知是急的還是嚇得,語速很快,“您還未有子嗣啊,怎能說出撒手人寰的話,縱使娘娘,也不會同意的?!?/br>
    宣珩允蹙動眉尖,有苦澀的藥味流入他的肺腑,他轉(zhuǎn)動眼眸,把目光落在那碗冒著熱氣的褐色湯藥上。

    “起來吧,你誤會了,朕只是要去找她,沒說要死?!彼似饻幯鲱^喝盡。

    “死”這個字,又把崔旺嚇的半死。

    他怎么會去死呢,宣珩允想,他害怕一閉眼再睜眼,又回到那個卑微無助的夢里,何況,她還在這個世界好好活著呢。

    崔旺不解,起身收起藥碗。

    “傳張辭水過來?!?/br>
    崔旺應(yīng)聲,端著空碗退出寢殿,關(guān)門時,他用余光掠過屋內(nèi),陛下坐在那里,脊背端直,臉上籠著一層濃郁到化不開的沉霾,再不見清皎雅儒。

    洛京細雪簌簌,諾大皇宮被覆在茫茫雪色里,被積雪壓著的料峭枯枝上,悄無聲息抽出嫩黃綠芽。

    縱使寒天凍地,仍有生機一線。

    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張辭水是和大理寺少卿崔司淮一道來的,二人分別從兩個方向走來,站在大明河宮的寢殿門前,他們的肩上、發(fā)冠上皆落著一層薄雪。

    崔司淮懷中抱著今日奏折,不明所以和張辭水對視一眼。

    “勞煩崔大監(jiān),今日不去小書房?”崔司淮問侯在門口等你崔旺。

    崔旺嘆了口氣搖頭,壓低聲音道:“陛下在寢殿內(nèi),二位大人稍等,容老奴進去為二位大人通稟?!?/br>
    崔旺推門進去,很快又出來,“陛下讓二位大人一同進去,請。”

    崔司淮抱著奏折先走,張辭水跟在后邊,二人進去后,崔旺關(guān)上那扇雕花木門,守在門口。

    “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

    宣珩允跪坐在靠窗的烏木邊花棋案旁,修長指節(jié)拈白子落在破軍位置,鏤花圓窗開滿,窗外可見嶙峋假山上覆著白雪,遠處宮宇連綿起伏,半隱在水霧里。

    “不須多禮,坐?!毙裨手苌須庀⒊练€(wěn),聲音冷靜。

    崔司淮抱著奏折,眼神悠哉往屋內(nèi)掃一圈,尋到那只難伺候的貓殿下正肚皮貼著鼎.爐睡得咕嚕咕嚕的,他突然就覺得手背上的傷又疼了。

    宣珩允抬眼掃過正放下奏折的崔司淮,視線停留在張辭水臉上,“朕命你率領(lǐng)三千黑衣騎,兵分五路分別去往昭陽郡主的五處封地,即刻出發(fā)?!?/br>
    方才等待那段時間,借著與自己對弈,他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亦或者,蘇醒后的孤狼本就更擅冷靜。

    楚明玥離京,斷不會去往邊塞尋沈從言,她不會無故為綏遠軍帶去麻煩,五處封地,無論她駕臨哪一座行宮,當(dāng)?shù)馗ざ紩o朝中遞奏書以表忠心。

    宣珩允認為,她大約是去了江左,那里有安王護著,他未看到奏書也正常。

    但他依然決定,五處封地共同動身。

    “去往娘娘封地?”張辭水不解,“屬下愚鈍,這是為何?!?/br>
    一旁的崔司淮聞言,放奏折的手頓了頓,他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在電光火石間作出決定,即刻修書去江左,只要陛下人在上京。

    他甚至忘記去詫異陛下為何突然要派人去郡主封地。

    接著,他就聽到陛下說,“朕帶一隊人馬親自去往江左?!?/br>
    這……

    小崔大人喪住半張臉。

    “朕去接她回來。”宣珩允吐了口氣,沉沉說道。

    張辭水十分詫異,正欲再問,被崔司淮搶先一步,他尬笑一聲,“這,陛下,是如何得知娘娘尚在人世?”

    此話一出,張辭水轉(zhuǎn)頭看著崔司淮,眼中寫滿震驚。

    宣珩允意味深長看一眼崔司淮,“朕打開了她的棺材?!?/br>
    張辭水又是一驚,他嘴巴半張,已經(jīng)分不清他是誰、他在哪。

    “崔少卿也知?”宣珩允瞇了瞇眼,盯著崔司淮。

    對上那雙冷利眸光,崔司淮感到后背一涼,不敢再懈怠。

    他深吸吐氣,如預(yù)演過一般動作嫻熟走上幾步跪下,從袖袋中掏出那個小木盒呈上,“陛下恕罪,定遠侯府把此物交與微臣,令在下轉(zhuǎn)呈陛下?!?/br>
    他把得到遺詔的過程說得含糊。

    崔司淮聰慧,不敢把他深夜送昭陽郡主出京一事也和盤托出。身為陛下心腹,又是外臣,卻偷偷幫人家媳婦跑路,光是想一想,小崔大人就覺怕是過不上十九歲生辰咯。

    “是微臣見陛下近日身體抱恙,故未及時轉(zhuǎn)呈,微臣有罪?!贝匏净凑J錯態(tài)度誠懇,理由充足。

    “盒子里裝的是?”宣珩允并未深究,他接過那個小木盒在掌中翻轉(zhuǎn)一圈。

    “微臣不知。”崔司淮被方才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震懾到,小心謹慎回稟,“定遠侯府的人只說這是娘娘走前留下的,說是陛下一看便知?!?/br>
    “哦?”宣珩允勾唇漫不經(jīng)心冷笑一聲。

    崔司淮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依舊跪著,故作輕松悄悄抬眼向上看去。

    宣珩允凝視著手中盒子,拇指輕輕一撥,蓋子彈開,盒子里,靜靜躺著疊放整齊的明黃色繡金龍紋帛錦。

    這是一封詔書,繡金龍紋是奉化帝時期的皇詔禮制。宣珩允登基后,改成了同色暗紋。

    他靜靜注視著盒中遺詔,卻沒有打開的動作,過了幾息,他忽兒低低笑一聲,合上蓋子。

    “想來是父皇留給她的護身符?!毙裨屎孟裨谧匝宰哉Z,“父皇總是疼她。”

    木盒被丟在棋盤上,走了一半的棋局被打亂。

    崔司淮懸起的一顆心暗自放下。

    宣珩允站起來,撇了眼崔司淮,“起來?!彼挚聪騽偫沓鲱^緒正作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狀的張辭水,朗聲道:“速去集合黑衣騎,即刻動身?!?/br>
    “啊?”張辭水脫口驚呼,又慌張垂首領(lǐng)命,“是!”

    一旁的崔司淮剛把膝蓋從地上拉起來,聞言頭皮一麻,搜腸刮肚找詞:“陛下,此舉不妥!陛下冒然離京,師出無名,恐惹民心動蕩,局勢不穩(wěn)?!?/br>
    “朕喬裝出行,無人知大明河宮已空,崔少卿照舊每日送奏折過來便是?!毙裨蕬B(tài)度篤定。

    崔司淮眼見攔不住陛下,眸光一轉(zhuǎn),再勸:“陛下再等幾日,三月二十二,依祖制是春巡,介時陛下離京名正言順?!?/br>
    宣珩允眉心擰起,冷冷盯著崔司淮。

    “陛下為娘娘罷朝一舉,百姓稱贊,若此時被人知曉陛下不在宮中,定會惹來非議,世人恐會質(zhì)疑陛下對娘娘的一腔情誼。春巡是為祖制,陛下依祖制南下,親臨娘娘封地追念往日,于情于理都更能說服民心。”

    崔司淮語速極快,鼻尖滲出一層細汗,他感覺自己逐漸被帝王的威壓籠罩,迫得他深彎脊骨。

    “陛下此時離宮是為娘娘,若是傳出去,民間怕是又要胡言娘娘誤君,陛下縱使不在乎自己的聲名,也當(dāng)為娘娘著想一二?!贝匏净匆灰а栏?,一口氣倒完。

    濃郁的瑞腦香彌漫在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崔司淮話落,深深吸一口氣,再不敢有半分倦意。

    宣珩允負手而立,緘默不語,他沉沉注視著崔司淮,是上位者的審視和斟量。

    仿佛過了許久,宣珩允肅起的面容逐漸舒展,是崔司淮最后一句話打動了他。

    他說的沒錯,不能再因為他,讓阿玥憑遭罵名。

    再等幾日又何妨。

    宣珩允微微側(cè)頭,眼尾掃過崔司淮,淡淡開口:“遺詔一事,罰崔少卿俸祿降兩級,以示警訓(xùn)?!?/br>
    崔司淮跪地叩首,“謝陛下寬懲?!?/br>
    走出大明河宮,裹挾著雪氣的風(fēng)一吹,崔司淮打了個寒顫,這才驚覺貼著身子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未有斥責(zé)他,但那雙曠沉如淵的眸子撩動間,于無形中散出的鋒利冷光,讓這個青稚的天之驕子第一次感受到觸碰皇權(quán)逆鱗的危險。

    這種直叩靈魂深處的壓迫感,直到在宦海沉浮二十載后的崔閣老,每每憶起,都會指尖打顫。

    三月二十八。

    元啟帝受天命出行,巡狩大宛國土。

    絮雪簌簌,濃云簇擁。留京無幸隨行的文武群臣相送至洛京城外,祈福壇上,旌旗當(dāng)空,于風(fēng)中拂動,皇家儀仗威嚴赫赫,鼓樂聲于紛紛素雪里沖天而起,又沉沉落下。

    宣珩允著祭天皇袍,立于祈福壇正央,祭酒傾杯敬天灌地,融化一層漫漫薄雪,樂歌輕吟傳頌數(shù)十里,酒香馥郁消弭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