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殿上不少人臉色都變了。

    天欽府少監(jiān)出入內(nèi)外，皆帶著面具，從不將真容露于人前，然無論行止坐立，皆姿儀端方，豈有人將這樣一人與楚京城響當(dāng)當(dāng)?shù)募w绔公子連系在一處？然看看文慧的臉色，似乎是真的。

    裴君懷亦早就知道許家這個(gè)侄子在天欽府任職，能得文慧贊許之人，自然是個(gè)中翹楚，他平日里倒是鮮少入宮覲見，今日卻像是算準(zhǔn)了時(shí)機(jī)一般出現(xiàn)在這，若非文慧的安排，他怎敢。

    當(dāng)看到傅云月手中所捧之物時(shí)，他與司菀皆是面色一沉。

    “將這等腌臜之物呈到御前，傅云月你好大的膽子！”司菀勃然大怒。

    裴君懷亦面露不滿。

    此時(shí)，一直沉默不語的左丞許楨走上前來，站在傅云月身邊，躬身行禮：“陛下，太后娘娘，臣以為，當(dāng)年的寧國府案確然定得草率，諸多疑點(diǎn)尚未查明，今日既然天欽府少卿和岳將軍已然察覺其中端倪，何不當(dāng)堂重審一番，以正視聽？”

    眼見竟連左丞都站在了文慧那一邊，裴君懷氣得手都在顫抖：“你們……你們居然敢合起伙來逼朕！早有預(yù)謀了是不是，究竟是從何時(shí)開始的，是誰指使你們這樣做的！”

    “臣等不敢！”岳瑯道，“臣只是希望陛下明察秋毫，莫要冤枉了忠臣?！?/br>
    “顧家人謀害先帝，通敵叛國，此事早已定案，朕什么都不想聽！”

    “陛下！”文慧厲聲喝止了他，“信件是偽造的，布防圖是鄭承所盜，寧國公是否通敵，尚有疑點(diǎn)，還請陛下三思！”

    四下陷入了僵持，文慧默默看了傅云月一眼，他便心領(lǐng)神會地將手中之物托起。

    “陛下，太后娘娘，這的確是當(dāng)年用以指證寧國公與先皇后私通的那對鴛鴦荷包，這兩只荷包所用的布帛皆是江南進(jìn)貢的羅綢，面上的繡樣，乍一眼看去，也如出一轍，若非熟諳女紅之人，難以辨認(rèn)其差別，但微臣近來請教了楚京城云想閣和數(shù)名老繡娘，已證實(shí)，這兩只荷包上的繡樣，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派胡言！”司菀眼中閃過一抹慌色，轉(zhuǎn)瞬即逝，“兩只一模一樣的荷包分別從寧國府與荷華宮中搜出，便是那二人私相授受的鐵證！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什么？”

    “微臣并無冒犯之意?！备翟圃缕届o道，“今日微臣呈上這對荷包，不只是為了替寧國公和先皇后鳴冤，更要為寧國府上下百余性命鳴冤！懇請陛下，重審寧國府案！”

    話音剛落，文慧，岳瑯及許楨等人一齊上前躬身進(jìn)言：“懇請陛下，重審寧國府案！”

    沉默了須臾，方才還緘默不語的文武百官，也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上前來附議。

    聲如擂鼓，誠懇之至。

    “反了……你們這是反了！”裴君懷氣得險(xiǎn)些一口氣沒喘上來，震驚地望著殿中陸續(xù)倒戈的官員，終于明白了文慧等人的意圖。

    這樣的局面，非一日能成，恐怕早在許久之前，他們便瞞著他這個(gè)國君，開始重查寧國府一案了，今日，不過是來告訴他一聲，他們要在今日，為顧家平反。

    他本以為他們是為了對付鄭承，卻不曾想到，鄭承——也不過是個(gè)開端。

    他們這是要逼他就在這堂審此案??！

    一旁的司菀早已面色鐵青，手中的帕子也幾乎要被她撕成兩截，迭珠站在一旁，不由得冷汗涔涔。

    “來人啊！把這些以下犯上之徒都給朕抓起來！”裴君懷喝道。

    然等了許久，也不見任何人沖進(jìn)來。

    岳瑯上前一步，道：“陛下，因今日緝拿通敵叛國之重犯，事關(guān)重大，臣不得已下令，讓所有禁衛(wèi)軍守住雙元殿，以防此人脫逃，難保雙元殿中沒有細(xì)作同黨混入，故而查明一切之前，禁衛(wèi)軍不得擅自入殿，以免有所疏漏?！?/br>
    “你！……”裴君懷臉色發(fā)白，“你這是在逼宮嗎？”

    “臣不敢?！?/br>
    “你們還有什么不敢！”

    此情此景，裴君懷和司菀心里都清楚，無論如何阻攔，他們還是會繼續(xù)下去，他雖是天子，但沒有臣民的君王，又算得什么君王？

    今日他若不答應(yīng)重審寧國府案，他們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暗暗看了司菀一眼。

    她當(dāng)年做的事，雖然他是后來才曉得的，但她畢竟是他母后，一旦重審，便是親手將她推入萬劫不復(fù)。

    司菀神色凝重地掃視著殿中眾臣，他們是有備而來的，她防了五年，到底還是沒能打消他們的心思，至于幕后之人是誰，她也猜得出來了。

    她除掉了先帝，除掉了司蓁，除掉了顧家，甚至連顧昀她都狠下了心，才走到今天，才看著她的兒子穩(wěn)坐皇位，即便他們能翻案，也危及不到懷兒的地位。

    勝敗，終究是她掌中之物。

    她看向裴君懷，似是終于下了決斷，一字一句道：“陛下，你記著，為君者，敢于舍他人所不能舍，方能得他人所不能得?！?/br>
    裴君懷聽出她話中深意，不由得心中一痛，緊緊握著拳，看向殿中眾人，沉默良久，終是道：“寧國府一案，攸關(guān)重大，須據(jù)實(shí)詳查，若真有冤屈，朕——絕不姑息?！?/br>
    “陛下英明！”眾臣山呼。

    “懇請陛下，許臣宣證人上殿！”文慧道。

    裴君懷繃緊了肩，示意齊浣照辦。

    “宣——證人上殿！”齊浣高呼。

    片刻功夫，天欽府府衛(wèi)便押著二人步入殿中。

    司菀望見二人之時(shí)，臉色頓變。

    府衛(wèi)將二人押到御前，命二人跪下。

    文慧上前道：“寧國府一案，曾定下三大罪狀，私通后妃，毒害先帝，通敵叛國，此三罪，每一樁都足以讓顧家萬劫不復(fù)，但這三樁罪，若都另有蹊蹺，便是另一番說法了。

    這二人，都是江湖中一個(gè)名為長生殿的殺手門派之人，恰好與先帝之死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請陛下容臣從這一樁罪名開始說起?！?/br>
    裴君懷收緊了拳頭：“說?！?/br>
    傅云月上前，遞出了一只小瓷瓶與文慧。

    文慧又請來當(dāng)年曾為先帝尸身驗(yàn)毒的太醫(yī)院院首，讓他再度鑒別。

    院首當(dāng)眾驗(yàn)了瓶中之毒，道：“啟稟陛下，這瓶中所裝，正是當(dāng)年先帝所中之毒，只是還未催發(fā)出來，眼下并無毒性?！?/br>
    當(dāng)年他便發(fā)現(xiàn)先帝中之毒別有蹊蹺，但始終沒能查出此毒出處，世間似乎也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一種毒，沒想到今日得以再見。

    文慧道：“陛下，此毒名為‘夢斷’，若是直接以銀針相試，并不會顯出毒性，但若是再添一味藥，便能在一日內(nèi)要人性命?！?/br>
    “哪一味藥？”

    “人參?！蔽幕鄣?，“據(jù)臣所知，先帝毒發(fā)那日，恰好喝了先皇后一盅參湯吧？”

    裴君懷皺起了眉：“如此說來，先帝還是為先皇后所害，若非知道此藥毒性，她怎么會恰好送去一盅參湯?！?/br>
    “并非如此?！蔽幕鄣?，“下毒之人利用了先皇后每隔一日便會給先帝送參湯的習(xí)慣，給先帝下毒，再陷害于先皇后。如此一來，真兇應(yīng)是與先帝乃至先皇后頗為親近之人。”

    裴君懷微微一頓：“有話便直說?！?/br>
    “臣查了五年前的宮中記錄，在先帝毒發(fā)前一日，曾去過一位妃嬪住處用飯，此人身份尊貴，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蔽幕鄣哪抗饴湓诹怂据疑砩希谎远?。

    “文慧你放肆！”裴君懷拍案而起，“太后是朕的母后，豈容你如此污蔑！”

    “臣所言之虛實(shí)，陛下還是問問這兩個(gè)人證吧?！蔽幕劭聪蚬蛟谝慌缘某婧椭獰煛?/br>
    朝矜被季望舒和林煦接連用刑，再硬的骨頭也受不住，早已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招供了，今日拖到御前來，只是希望他將話再同裴君懷說一遍。

    他有些恍惚地抬起頭，望見了司菀和裴君懷，俯身叩首：“……草民朝矜，本是萱谷弟子，后被逐出師門，是長生殿門下甲等殺手?！?/br>
    他已然沒有多少力氣了，斷了數(shù)次的胳膊在隱隱作痛，除了如實(shí)作答，別無他法。

    他錯(cuò)想了顧如許這魔頭，她將他抓回來，卻是沒有任何要與他商量的意思，更沒有什么威逼利誘，她要得到他所知的一切，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她便不會放過他。

    為了這樁案子的真相，她已然不在乎什么心狠手辣，也不會同他廢話，只要能讓他招供，她能不擇手段。

    這樣一個(gè)人，的確可怕。

    他看向司菀，喘了幾息，繼續(xù)道：“這夢斷之毒，便是殿主命我配的，為的是替宮中一位貴人刺殺國君。”

    “你口中的殿主是誰？”裴君懷問。

    “我只知殿主名諱阮方霆?！彼鐚?shí)答復(fù)。

    司菀心頭頓時(shí)咯噔一下。

    傅云月上前道：“陛下，這阮方霆的身份沒有那么簡單，微臣已徹查了此人底細(xì)，他本是失蹤二十余年的阮家嫡子阮延，改名換姓之后，在江湖中建立了長生殿，當(dāng)初先帝之死，他亦是其中幫兇。”

    聞言，裴君懷面色一驚：“又是阮家……他現(xiàn)在何處？”

    “此人神出鬼沒，眼下行蹤不明，但應(yīng)當(dāng)還藏在楚京城中。”

    裴君懷轉(zhuǎn)而看向朝矜，眉頭緊鎖：“你說此毒是你所配，你可知謀害國君是何罪？”

    朝矜面色淡然：“草民只是奉命行事，毒是草民配的，但下藥之人并非草民，物本無罪，罪在人心罷了……”

    裴君懷又看向一旁的知煙：“你又是何人？”

    知煙垂眸：“奴名知煙，本是玲瓏坊花魁，亦是長生殿甲等殺手之一?！?/br>
    “你們這是帶了兩個(gè)殺手到朕面前來？”裴君懷不悅地看向文慧。

    文慧道：“陛下請放心，這二人已服下化功散，還有岳將軍在此護(hù)駕。他們乃是本案重要人證，還請陛下聽一聽他們的證詞?！?/br>
    裴君懷默了默，望著知煙：“繼續(xù)說，你又知道些什么？”

    “是。”知煙平靜道，“五年前，奴奉殿主之命，將夢斷之毒轉(zhuǎn)交給宮中一位貴人，奴本不該多問，但那一日，奴卻碰巧看見了那位貴人的面容。”

    她抬起頭，看向司菀，篤定道：“便是此時(shí)坐在陛下身旁的太后娘娘?！?/br>
    此話一出，四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望著端坐于上的司菀。

    司菀竭力隱忍著怒火，死死地盯著知煙。

    本該早已被阮方霆所殺的人竟會出現(xiàn)在這，甚至連朝矜都落在了他們手中，這二人雖不足為懼，但當(dāng)年后宮白紙黑字的記錄和太醫(yī)院院首的證言，卻是無法輕易開脫的。

    他們能查到阮方霆的身份，便能查到他當(dāng)年化名混入后宮的記錄，夢斷之毒已然被呈到御前，先帝之死必要重查。

    而這些證言，足以讓文慧將矛頭指向她。

    這一步步的算計(jì)，都是沖著她來的。

    寧青執(zhí)和阮方霆眼下偏偏都不在，這個(gè)中的安排，她心里也有數(shù)了。

    文慧目光一深，望向她：“不知太后娘娘對這二人所言之事，作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