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閑知道他是想喊自己仙君，又生生吞了回去。

    季閑望了他一眼，便移開目光，緩緩開口道：左堂主所說的神族之人，可是說的在下？如若這樣，那可真是大誤會了，在下并非神仙，只是人間一位普通的醫(yī)師而已。

    季閑的聲音不大，卻在這呼嘯的風聲中清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同時莫名帶著一股使人安定的力量。

    兩位大人可千萬莫要因為這番誤會傷了和氣。

    聽見季閑的話后，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來，略為詫異地往向季閑。但左烈顯然沒有相信季閑的說辭，思索片刻后，發(fā)出一聲冷笑，誤會？我看可未必話到后來，語氣中已是帶上幾分狠烈，與此同時，手中掌風忽變，徑直朝季閑掠去。

    左烈動了殺心，若季閑真的只是個普通凡人，中了這一掌必死無疑。

    狂風將季閑的發(fā)絲吹得散亂，他迅速環(huán)顧了下四周后，心中思緒流轉，強忍住下意識想要躲閃的動作，咬唇呆愣在原地沒動。

    蕭祈離季閑較遠，瞧見左烈的動作后，瞳孔猛然放大，眼中血絲乍現(xiàn)，連忙提氣追了上去，想要擋住左烈的攻勢。

    季閑的肌膚被風刀刮得生疼，他的周身沒有仙氣護體，雖還未中掌，卻已被這強大的氣勢震得后退了幾步，無力地抵在身后的屋墻上。

    小心！眼見左烈就要擊中季閑，一旁的木槿終于提前緩過神來，拔劍朝左烈刺去。木槿乃魔族堂主，實力自然也不容小覷，左烈不得不改變攻勢擋這一劍，而就是這眨眼間的功夫，蕭祈便已追了上來，兩人再次廝打在一起。

    然而蕭祈這次卻沒有過多糾纏，一掌將左烈逼退數(shù)尺后，借勢退回季閑身邊，略為慌亂地問道：仙、閑閑兒你沒事吧

    季閑：

    閑、閑兒

    季閑聽到這個稱呼，胸口一窒，竟硬生生地咳出一口血來。

    蕭祈瞧見季閑嘴邊刺眼的鮮血，臉色劇變，望向左烈的眼神陰沉得煞人。他抿緊嘴唇未說話，右手手腕一翻，掌心紅光乍現(xiàn)，竟是召出了古劍墨陽！正欲上前與左烈再戰(zhàn)，卻被身后的季閑伸手拉住。

    蕭祈詫異地回頭看了季閑一眼。

    季閑的發(fā)絲被風吹得散亂，嘴角流淌著鮮血，面上亦有被風刀刮傷的紅痕，本應是十分狼狽的景象，季閑卻鎮(zhèn)定如初，仿佛一池平靜的清潭，不起漣漪。他緩緩抬眼望向左烈，啞聲道：左堂主若在下真是神族之人，絕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打賭硬抗你方才那一掌且事關在下性命是小，但無盡海封印已破，北荒與外界連通魔族隨時有被入侵的危險此時此刻，你們魔族萬萬不可起內(nèi)訌

    聞言，蕭祈瞇了瞇眼，神色復雜，顯然沒料到季閑會說出此番話來。

    左烈也愣在了原地，陷入沉思。眼前這人若真是神仙，方才為何不躲？更遑說站在魔族人的角度為他魔族著想？不過無風不起浪，自己親信傳來的消息未必是假。

    就憑這人身上那股遇事沉穩(wěn)不驚的氣質(zhì)，就絕不可能如他自己所說，只是個普通人！

    但他此番搞這么大的動作，卻沒有試出此人深淺，未抓到他是神族之人的確鑿證據(jù)，便跟蕭祈徹底鬧翻，怕是不能服眾。

    左烈思索片刻后，冷硬開口道：左某方才沖動了，還望魔君見諒，左某想起堂中還有些要緊事需要處理，先告辭了。

    蕭祈自然不愿就這樣放過左烈，神色一暗，緊握住墨陽劍柄的手背青筋凸起，正欲開口，卻感覺季閑按住他手臂的力道重了幾分。

    季閑沒有說話，蕭祈卻明白他的意思。

    季閑不愿他同左烈在此時激化矛盾，方才那番話，亦是說給他聽的。

    蕭祈不情愿地冷哼一聲，卻是將手中墨陽劍收了回去。

    左烈將兩人的神色變換和細微動作盡收眼底，蕭祈脾性不好，卻對眼前這人關心備至甚至言聽計從左烈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了兩人一眼，隨即化作一道光芒離去。

    蕭祈一直緊繃著身體望著左烈離開的方向，直至徹底察覺不到他的氣息后，才卸下防備，回頭急急忙忙地查看季閑的傷勢，仙君你

    放心，我無事。說著季閑抬手擦了擦自己嘴邊的血跡，話音剛落，正在動作的右手卻忽的頓住了。

    整個人如同被人施了咒般，定在原地，唯有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轉瞬即逝。

    蕭祈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怪異預感，怎么了？

    蕭祈又叫了他幾聲，季閑才渾渾噩噩地回過神來，望向蕭祈，目光呆滯。

    這樣的季閑極為少見，蕭祈的心臟沒來由地一陣鈍痛，如同被人用手狠捏住一般。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他似乎在季閑眼中看到了一絲絕望？

    蕭祈頓時也有些慌了，顫顫開口：仙君

    話音未落，蕭祈的胸口猝不及防地受了一掌，身體向后飛出幾尺，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穩(wěn)住身形。

    這一掌并不是很重，卻似將蕭祈五臟六腑都打得移了位，因為出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季閑！

    魔君大人！一旁的木槿見到此幕，不禁驚叫出聲，隨即拔劍指向季閑。

    蕭祈猛地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盯著季閑，同時袖手一揮，示意木槿不要插手！

    只見季閑緊抿薄唇，面色冷冽，只停頓一瞬后，手中青光乍現(xiàn)，竟又是向蕭祈掠來！

    第34章

    熟悉的青光在眼前閃過, 竟是格外刺眼，蕭祈神色一凜，并未召劍阻擋, 只隨意往身側一偏, 躲過季閑的攻勢。而季閑也迅速反應過來, 又是對著蕭祈連出數(shù)招, 蕭祈臉色十分難看, 卻一直沒有還手, 只一味躲閃，被季閑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

    也不知道蕭祈是心神太亂還是故意為之，幾招之后, 他竟已被季閑逼到院內(nèi)高墻的角落！見狀，季閑仍沒有停下攻勢，掌心青光大盛, 匯成一把光劍, 直直朝蕭祈刺來。本來蕭祈只需縱身一躍便可輕松避過此招，不料這回他卻是動也不動，負手立在原地，定定地望著季閑, 冷冽的雙瞳如同深不見底的無盡之海，面上亦是沒有絲毫慌亂。

    魔君大人！雖然蕭祈方才已示意過木槿不要插手他與季閑之間的事情，但瞧見這一幕后, 木槿卻是再也按捺不住，拔劍上前便要阻止季閑。

    眼前的光芒越來越近, 十分晃人，蕭祈卻一刻也沒有眨眼，他望著季閑熟悉的面容, 整個人冷靜得可怕，讓人猜不透他是篤定季閑不會真的傷害他，還是即便知道可能受傷，也甘愿受這一劍

    季閑的攻勢非常迅猛，手中光劍眼看就要刺穿蕭祈的胸膛，劍身卻在觸到蕭祈身體的瞬間消散光芒，碎成點點螢光漂浮在蕭祈周身，接著慢慢變得微弱透明，最終化作虛無。

    木槿本欲制住季閑，但見現(xiàn)在這情形，季閑似乎并沒有要傷害蕭祈的意思？木槿手持利劍，略為尷尬地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動了動嘴唇，不安地開口問道：魔君大人，你沒事吧

    蕭祈卻似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毫無所知，仍死死盯著季閑，眼珠都沒動一下，沉聲命令道：你先退下。

    我木槿似乎還想說些什么，然而剛開口便被蕭祈厲聲打斷。

    退下！

    是。木槿將手中劍收回鞘中，垂首應了聲后，便悄無聲息地退出庭院。

    世界忽然變得十分安靜，仿佛能聽見風吹過庭院的聲音。季閑無力地垂下手，單薄的身體像是隨時可能被風吹倒，面容有些慘白，眼神空洞洞的，明明死死盯著蕭祈不放，蕭祈卻未在他的眼中看到任何光彩。

    蕭祈從未見過如此陌生的季閑，如此的脆弱和無助？

    或許是因為凡人時期便認識了季閑，在蕭祈眼中，季閑一直都是無比強大的，從來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即使在最危險落魄的時候，他也總能保持鎮(zhèn)定。蕭祈曾經(jīng)想過，季閑到底是真的強大到能掌握一切，還是他已經(jīng)無欲無求

    然而此時此刻，季閑卻像失去了所有強大的偽裝和保護色，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茫然無措。

    蕭祈心頭沒來由地一陣鈍痛，沉默許久后，才柔聲開口，仙君，告訴我，剛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開口，蕭祈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也是無比嘶啞，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仿佛混合著鮮血。

    方才蕭祈毫無防備地中了那一掌時，整個人都不敢置信，隱隱有些憤怒，又懷疑季閑是不是被什么邪術控制住了但很快蕭祈便冷靜下來，一來是因為他沒有感覺到附近有其他人的存在，二來如果季閑真的想傷害他，第一掌的時機是最好的，但季閑那一掌明顯沒有使出全力，甚至蕭祈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硬生生地接了那一掌，都未對他造成半分傷害?；仡^仔細一想，季閑方才的舉動，反而更像是在試探什么？于是蕭祈才決定賭一把，放棄所有抵抗。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季閑手中光劍最后化為治愈的仙術，撫平蕭祈身上微弱的疼痛他的仙君從未想過要傷害他。

    然而蕭祈心中的不安卻愈來愈盛季閑從未如此反常過，方才他愣住的那一瞬間，到底是察覺到了什么？

    半晌未聽到回答，蕭祈略微提高音量，不安地又問了一遍，仙君？

    抱歉，我剛才失態(tài)了。聽見蕭祈的聲音后，季閑才像是剛回過神來，動了動嘴唇，卻沒打算回答蕭祈的問題，匆忙扔下這句話后，便慌慌張張地想要躲進屋。

    蕭祈大步上前拉住他，仙君！告訴我，你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還是你的身體又出了什么問題？

    蕭祈記得當初季閑提到拔除他體內(nèi)寒氣的法子時，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不能使用仙術，然而后來因為慕千言想將季閑抓去祭劍，季閑為求保命無奈之下使用了仙術雖然季閑和族中另一位醫(yī)師都說季閑的身體已無大礙，但蕭祈的心中卻始終縈繞著一股不好的預感，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這會兒季閑的表現(xiàn)如此異常，蕭祈不禁又聯(lián)想到這方面上來。

    聞言，季閑愣了愣，試著掙扎了幾下，卻根本掙脫不掉，隨即有些煩躁地道：你別問我，我現(xiàn)在心頭很亂，先讓我一個人冷靜一會行嗎。

    不行！有什么問題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蕭祈加重手中力道，不依不饒地兇道：別當我不知道，等你冷靜下來后又好編個天`衣無縫的理由來糊弄我是吧。

    季閑被蕭祈抓得手腕生疼，下意識想要反駁，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突然卡殼般因為他發(fā)現(xiàn)蕭祈說得沒錯，他根本沒打算同蕭祈說實話至少在他沒想到解決問題的法子前，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同蕭祈說這件事。

    季閑忽然有些后悔，他以前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怎么這回竟如此失態(tài)？蕭祈既已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認準自己有事瞞著他，必定不會再被他輕易糊弄過去。而且若是他胡亂編個理由被蕭祈發(fā)現(xiàn)，后果更加不堪設想。

    季閑努力想要冷靜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臟跳動得極快，根本不由他控制。

    季閑極輕地自嘲笑了笑，果然這具身體是要廢了嗎，已經(jīng)完全如同一個凡人。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他要嘗到哪一步才算完呢？

    仙君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問題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解決的方法不行嗎瞧見季閑這幅模樣，雖然蕭祈心里仍有些憤怒，卻再也發(fā)不出火來，就連聲音也不自主地放輕。

    說著蕭祈便伸出手想撫摸季閑的臉頰，快要觸碰到時卻驀地停住了，握緊拳頭，默默地收了回來，像是在壓抑什么，所以你究竟把我當成你的什么人了什么事情都不愿告訴我，只想著自己扛頓了頓，抬眼直視季閑的雙眼，眸中有融化不開的悲傷，還是說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中用嗎？

    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季閑一下就被蕭祈的眼神刺痛了，幾乎無法直視，他慌亂地解釋道：我只是

    聲音卻越來越小，直至最后完全淹沒在咽喉之中。

    我只是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強大，我也會害怕，也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曾經(jīng)自以為活了成千上萬年早已無欲無求，即便有一天仙逝從這個世界消失，也可以平靜地面對一切。

    然而當這一切真的要發(fā)生時，哪怕這一天還未真正到來，我都已經(jīng)怕得不行，害怕自己會真的死去，害怕自己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我只是還不想離開你。

    季閑像是忽然想通般，整個人徹底冷靜下來，他反握住蕭祈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抽出來在半空中打了個響指，使出一個簡單的法術。

    下一瞬，四周的景色迅速變換，片刻之后，竟已變成兩人在凡間呆過的那個小山頭的模樣。

    不遠處，桃花開得正好，微風拂來，仿佛帶著陣陣清香。

    蕭祈知道，他們現(xiàn)在正處于季閑所造的幻境之中，但他不知道季閑為何要這么做，他疑惑地望向對方。

    季閑卻沒看他，只怔怔地盯著自己掌心的手紋，目光有些恍惚，自顧自地答道：你猜得沒錯，我的身體確實出了點問題。

    你應該知道，我們神族之人，天生神仙金體，只要元神還未徹底損傷，自己修煉的修為即便有所消耗，也會自行緩慢恢復。

    那日從石塔回來，療完傷后，我便沒再使用過仙術。然而方才我被左烈的掌風震傷，使用仙術治愈傷口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似乎有些不對勁我消耗的修為，似乎不能自行恢復了。

    我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也不敢完全確定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才向你出手，想要再次確認

    事實上，在捕捉到修為流逝的那一瞬間，季閑便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他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想想也是可笑，就在前幾天，他還天真的以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慢慢好轉結果直到現(xiàn)在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的內(nèi)里早已破敗不堪，他甚至還毫無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