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沉舟心中一個咯噔，倏地抬頭，只看到她找的人披著玄色大氅，神色冷淡地站在不遠(yuǎn)處的梅林出口。

    謝病春的眸光遠(yuǎn)遠(yuǎn)落在明沉舟身上，疏遠(yuǎn)淡漠，毫無人氣，冰白色的臉頰映襯著那雙黑于常人的雙眸越發(fā)清透漆黑。

    他不知站了多久，連著肩頭都落上梅花殘瓣，乍一看絲毫披風(fēng)上繡著的精致圖案。

    明沉舟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這才慢慢吞吞地走了上去：“掌印何時來的?！?/br>
    近看才發(fā)現(xiàn)謝病春身上落了不少細(xì)小的梅花，還未走進(jìn)便覺得梅香浮動，格外好聞。

    她心中微動，可隨后又聽到他冷淡的話，心中一松。

    “不久?！?/br>
    明沉舟眉眼彎彎，神色自若說道：“真是巧了，我也恰逢有事想要尋掌印?！?/br>
    謝病春并不說話，神色依舊淡淡的。

    他一向不是愛說話的熱攏性子，這一來一回的沉默也是常態(tài)。

    “謝迨今日不知得了誰的指令，今日竟然來挑撥離間。”誰也沒想到明沉舟攏了攏披風(fēng)，竟然直接說道。

    柳行一驚，直接抬眸去瞧她的背影。

    桃色眨巴著眼，不敢插話但又蠢蠢欲動。

    謝病春這才抬眸，隨意掃了她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娘娘信了？”

    “自然不信。”明沉舟信誓旦旦地?cái)嗫谥毖?，“萬事總有一個先來后到的說法，既然投靠于掌印自然不會蛇鼠兩端，失了信用?！?/br>
    謝病春不語，黑漆漆的眸子看人時冷冷清清，不帶一絲感情。

    明沉舟也不懼，只是笑臉盈盈地話鋒一轉(zhuǎn)，故作不解地問道：“掌印不好奇他說了什么?！?/br>
    “說了什么？”謝病春懶懶問道，臉上卻是不感興趣的神色。

    不過他這一下的敷衍，倒是讓明沉舟挑了挑眉。

    獨(dú)角戲有人進(jìn)場，總該有些驚詫。

    尤其是這人還是高高在上，翻手為云覆手雨的謝病春。

    明沉舟臉上笑容一頓，可很快便有著更為揶揄的口氣笑說道。

    “謝迨竟然說掌印對我早有心思，此番竟然從臺州會京城快馬加鞭只為了送我進(jìn)宮?！?/br>
    她說起謊來面不改色，眼波微動，水光瀲滟，連著嘴角那單側(cè)的梨渦都在若隱若現(xiàn)，把一件原本纏綿悱惻的動人□□說出幾分認(rèn)真，幾分無奈，更多的是促狹之意。

    謝病春轉(zhuǎn)著銀戒的手一頓，隨后微微抬眸，露出半分漆黑的眸光，斂著光的眸子，垂眸看人時好似帶著萬般深情，漣漪水光。

    “當(dāng)真有趣?！彼従弳柕溃樕珟е唤z隱晦的古怪，可仔細(xì)看去卻是薄涼笑意。

    明沉舟被這眸光刺了一下，心中咯噔一下，可面上笑容不該，玩笑一般拍了拍手。

    “可不是，晟王殿下也不知得了誰的計(jì)謀，趕著給我下套，瞧他說的這本認(rèn)真又咬牙切齒，還說掌印是發(fā)著高燒特意趕回來的，言辭切切，我可差點(diǎn)就信了?！?/br>
    “掌印當(dāng)真對我情深義重，難以自控。”

    她唇齒含笑，眸光微動，落在謝病春的冰白色的臉頰上。

    謝病春垂眸，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直接和她對了上去。

    明沉舟被那一眼看得脊背一僵，卻又不愿先一步移開視線，露出半分怯意來。

    “確實(shí)是發(fā)著燒趕回來的?！?/br>
    謝病春微微一動，肩上的梅花便落了下來，在兩人近在咫尺的身側(cè)悠悠下落，最后慢慢落在明沉舟的腳尖。

    明沉舟瞳孔倏地一縮。

    可很快，她便看到謝病春單薄蒼白的唇角微微彎起，整個人的氣勢渾然一變，冷冽陰暗，就像是在游走在黑暗中的巨蟒在此刻微微探出頭來。

    冰冷的豎瞳就這般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明沉舟握著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緊，腰背越發(fā)繃直。

    “掌印怎這般著急?！彼⑽⒈牬笱劬Γ唤鈫栔?，隨后微微一笑，帶出一點(diǎn)嬌憨天真，“如此看來，能在入宮前遇到掌印也是緣分。”

    謝病春嘴角勾起，露出一絲譏諷，似明白她的小心思，卻又大發(fā)慈悲地沒有點(diǎn)破，只是轉(zhuǎn)著手中的銀戒，慢條斯理說道。

    “我出京城兩月之久京城便鬧出諸多事情，若不快馬加鞭回來，司禮監(jiān)怕都是要換天了。”

    明沉舟受了他的譏諷，可此刻卻又松了一口氣。

    她是信這個理由。

    封齋聯(lián)合內(nèi)閣和明德帝把人支出京城，隨后就飛快定下明家的婚事，送她入宮，不就是為了制約謝病春。

    太后想要制約內(nèi)宮皇貴妃，明德帝要制約外朝內(nèi)閣，內(nèi)閣兩派一個是為了自己坦蕩的官途，一個是符合圣意，至于司禮監(jiān)不過是想要攪亂渾水，借勢上位。

    人人都在用他，可人人都在忌憚。謝病春也并不是一個好人，匆匆回京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太過正常，甚至符合他睚眥必報的性格。

    他不惜犧牲埋了五年的暗線，也要讓謝延光明正大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又高調(diào)得把他寄養(yǎng)在自己膝下，乃至現(xiàn)在要推謝延登基，不也是為了報復(fù)他們。

    他這一招一石多鳥，壞了本就不甚穩(wěn)固的聯(lián)盟，離間謝迨和明笙，打破封齋的勢力，分化內(nèi)閣內(nèi)部力量，甚至讓自己權(quán)勢更進(jìn)一步。

    “掌印事無巨細(xì)，為國為民，可要小心身體?！?/br>
    明沉舟心中放下一塊石頭，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了不少，不由虛偽地奉承了一句。

    一直心不在焉的謝病春懶懶抬眸看著她，這一眼冷沁沁的，直把明沉舟看愣了。

    她還未想明白，卻見謝病春朝著她伸出手來。

    明沉舟呼吸一頓，下意識想要避開，卻又強(qiáng)忍著站在原處。

    “娘娘的披風(fēng)開了?！?/br>
    他聲音若是不帶譏諷其實(shí)頗有點(diǎn)溫柔似水的聲線，更何況，他此刻竟然親自給她系上披風(fēng)結(jié)。

    冰白修長的手指近在咫尺，甚至能聞到他指尖帶著寒意的梅花。

    他身上的梅花花瓣不少，這一動便都順著兩人近在咫尺的間距落了下來。

    明沉舟盯著翻動的手指，愣在原處。

    這一刻的溫柔，她突然有一點(diǎn)古怪的錯覺。

    好似她剛才詐他的話在這一瞬間成真了。

    可很快，她便覺得剛才的錯覺有多可笑。

    “娘娘當(dāng)真聰慧。”他抬眸，目光清清冷冷，微微一笑時便越發(fā)有些冷淡，可漆黑的眸光深處卻又帶著若有若無地譏笑。

    “送娘娘回去?！?/br>
    他扔下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踩著地上的梅花花瓣離開。

    玄色大氅纏纏綿綿地擦過明沉舟的直接，皮面上帶著冰冷的寒意，激靈一下刺得人心頭一顫。

    明沉舟閃過一絲怪異，卻又如何也想不明白，直到回到瑤光殿，聽到桃色說的話，臉色不由微變。

    只見桃色聞了聞自己的袖子，開心說道：“那梅林果然是掌印親自選的十年老梅，我們不過快速走了一著，身上就有淡淡的香味，娘娘看，還有梅花落我身上呢，可惜才一點(diǎn)點(diǎn)。”

    “老jian巨猾?！泵鞒林弁蝗灰а懒R道。

    桃色扒拉著手掌上的梅花瓣，眨巴眼不解問道：“娘娘說什么?！?/br>
    “沒什么，不知道連夜買棺材要多少銀子?！泵鞒林勖鏌o表情地說道。

    桃色臉色大變，連連擺手：“娘娘怎么說這些喪氣話?！?/br>
    明沉舟哼唧幾聲并不說話。

    “罷了，他能耐下心來聽我這么胡說，說明他確實(shí)問心無愧?！泵鞒林畚嬷?，喃喃自語，“不過看著我這般跳梁小丑一般上躥下跳，當(dāng)真是性子惡劣?！?/br>
    桃色越發(fā)沒聽清：“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去看看謝延回來了嗎。”明沉舟放下手，臉色已經(jīng)格外正常。

    ————

    明德帝葬禮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朝野內(nèi)外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各自把目光落在新帝繼位上。

    還有十日就要過年了。

    一堆事情堆在內(nèi)閣案頭抉擇不出來，且東南戰(zhàn)事焦灼，處處都需要主事的人，可現(xiàn)在偏偏內(nèi)閣和司禮監(jiān)因?yàn)樾禄室皇略诙贩ā?/br>
    朝野內(nèi)外亂成一鍋粥，幾位成年藩王蠢蠢欲動。

    內(nèi)閣自建閣以來便沒有齊心過，如今的內(nèi)閣分為兩派，一是以明笙為首，靠著世代科舉，師生舉薦庇護(hù)而建立的清流一派，另外便是鄭樊為首，事事以皇帝為先，不顧及世俗目光的?；室慌?。

    按理清流應(yīng)該更喜歡飽讀詩書文質(zhì)彬彬的三皇子，?；逝芍幸忾L子身份出生，深受明德帝喜歡的大皇子才是，可事實(shí)確實(shí)如今兩派保舉之人卻都掉了個。

    至于司禮監(jiān)，謝病春早已一手遮天，他中意五皇子謝延在內(nèi)閣早已不是秘密。

    三方斗法，朝堂早已站隊(duì)，其中晟王殿下和譽(yù)王殿下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人人都等著最后結(jié)局的塵埃落地，以便盡快主持大局。

    司禮監(jiān)內(nèi)，封齋看著堆積如山還未批紅的折子，斜看一眼上首的謝病春，不慌不忙地開口。

    “這些都是內(nèi)閣送來的急折，別的不說，東南靠海一邊還等著銀子打倭寇呢。”

    謝病春點(diǎn)著最上方放著紅橫欄的折子，并不說話。

    黃行忠見狀便開口接了過去，白胖圓潤的臉擠出虛偽的笑來，臉色極為熱忱真切。

    “這種急事自然是耽誤不得的，那我們現(xiàn)在速速看一波，把緊要的都落實(shí)下去?！?/br>
    封齋身側(cè)一個矮小瘦弱的稟筆太監(jiān)聞言嗤笑一聲，嘴角眼皮耷拉著，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這不是還少了一個人嗎？”他陰惻惻地開口，聲音尖細(xì)，就像知了扯著嗓子在叫。

    黃行忠故作不解，夸張地四處張望著：“少了誰，是你楊寶馬上就要不在了嗎！”

    那名叫楊寶的太監(jiān)臉頰猛地緊繃，消瘦的臉頰便迅速凹了進(jìn)去，狹長單薄的眼皮微微掀起，狠狠盯著面前之人，兇煞狠辣。

    “怎么，瞪我做什么?！?/br>
    白胖的黃行忠摸著圓滾滾的肚皮，笑起來臉上的rou便擠成一堆，就好像一尊笑呵呵的彌勒佛，偏偏說出的話又能氣死人：“老忠我性子比較直，話不中聽，您老多多擔(dān)待?！?/br>
    “那就閉嘴?！睏顚氁а狼旋X地說道。

    黃行忠哂笑一聲，扭頭對著謝病春正色說道：“封稟筆這話倒是說得對，這些都是緊急事件耽誤不得?！?/br>
    “可沒有萬歲的章，這東西也發(fā)不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