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謝璟鼻尖泛酸,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邊,我不去,我守著您,哪兒也不去。 第3章 小金佛 寇姥姥醒來三天,身體漸漸好轉(zhuǎn),她向來身子骨硬朗,這次是餓得久了,又連夜趕針線受了風(fēng)寒,一下病如山倒。謝璟把家里那點存糧全都拿出來,又去河邊砸開冰洞抓了魚給姥姥熬湯,吃了幾天,寇姥姥慢慢有了力氣,白日里被謝璟扶著也能自己起身喝藥了。 謝璟瞧著她好端端坐在那,心里一塊大石才放下。 他這幾天一直像在夢里,腳踩在云端都是飄的,有時候早上起來看到破敗簡陋的老房都會失神,分不清哪邊才是夢境,耳邊連著聽見寇姥姥喊他的名字,思緒才收回,眨眨眼,眼神重新恢復(fù)清明。 姥姥? 寇姥姥小聲咳了,問他道:璟兒,咱家小桌上供奉著的那尊小金佛呢? 謝璟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小桌上原本放著一尊銅塑描金的佛像,不過兩個巴掌大小,雕工也一般,倒是實打?qū)嵱昧藘山锷虾命S銅,分量極沉。那是他從懂事以來,寇姥姥就帶他一起每日拜上幾拜的小金佛,也是姥姥最重視的物件,家里再難,老人都沒動過賣它的念頭。 謝璟垂眸:賣了。 賣哪兒去了? 鎮(zhèn)上,當鋪里。 寇姥姥聽到他賣了家里那尊描金小佛像之后,怔愣了一下,長嘆一口氣反而伸手摸摸謝璟的臉安撫道:沒事,璟兒不怕,咱不怕啊,姥姥還能做針線活,等我好了,多多地做一些繡件拿去賣掉,一定能贖回來。 我不要。 傻孩子,那是你娘給你求來的小金佛,能保佑你一輩子。 謝璟搖頭,環(huán)腰抱住她悶聲又說了一遍:我不要。 寇姥姥攬著他,用手愛惜地摸了摸他腦袋,哄他道:又說孩子話,那是你娘留給你的,姥姥答應(yīng)了她好好照顧你,她給你的物件咱們一路上賣了許多,總共也就只剩這么一件啦。 祖孫倆分吃一碗粥,謝璟垂著眼睛,很乖地把半碗都喝光了。 他這幾天什么都答應(yīng)寇姥姥,惟獨不肯再去學(xué)堂。 謝璟道:姥姥,先生教的那些我都會了,我會寫不少字,不信我寫給您看。他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寫了幾個端正的字,又道:我托三叔給我找了份兒活計,跟他家沛哥一起去鋪子里當學(xué)徒。 寇姥姥不肯,我璟兒要多念書,姥姥還能養(yǎng)得起你,前幾日是趕工累著了,好幾家府里的太太們都要我繡新被面呢,過些天就能領(lǐng)到工錢,璟兒不去做工,姥姥供你讀書啊。 我已經(jīng)同三叔說好了。 這 姥姥,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我就算讀了書,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中什么,不如讓我出去學(xué)點本事,我好養(yǎng)您,也好養(yǎng)活自己。 寇姥姥對他向來寵著,打小半句重話都沒說過,她也不是不知變通的人,想了想點頭應(yīng)了,伸手過去想碰碰謝璟耳朵,謝璟躲開了點,寇姥姥道:你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謝璟身子僵硬了下,但還是順從地靠近了點。 寇姥姥湊近了,就看到他耳后那半藏在發(fā)絲里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血痂。 謝璟含糊道:前幾天出去的時候沒留神,跌了一跤,已經(jīng)不礙事了。 你這兩天一直歪頭不讓我瞧見,我就知道一準受了傷??芾牙褔@了一聲:璟兒,外頭太難,姥姥不愿你出去受苦,可你既然要出去就得想好了,要保護好自己個兒,別讓姥姥擔(dān)心。 哎。 青河縣,白家。 寇老三縮在門口的石獅子后面躲避寒風(fēng),原本揣著手,在瞧見遠遠地來人后立刻就把手放下,一疊聲地問好。 白府的管家卻沒有閑心同他交談,緊張地迎在門口,吩咐幾個人把大門開了,門口的木檻也挪開,都挪開!一會白爺?shù)能囮犞苯舆M去! 他們像是剛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寇老三有心想問問自己兒子的差事,這會兒也不好當著這么多人問,就擼起袖子來幫著管家一起收拾。 白府的木門大且厚重,平日里趾高氣昂開都很少開幾次,這會兒不但大門盡敞,還把門框下高高的橫木也撤了,只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車隊。 有人搬東西漏下一小塊檔門的石磚,管家立刻照著屁股上踹了一腳,怒道:要是爺?shù)鸟R車磕碰一點,仔細你的皮! 那人連聲應(yīng)是,趕忙搬走了。 不多時就聽到街角傳來馬聲嘶鳴,白家車隊到了。 整隊人馬約有數(shù)十人,前頭騎馬的人身強體壯裹著厚厚的皮袍子,胯下的駿馬打著響鼻,老遠濺起半融的雪水,后頭還有幾輛馬車,轟隆隆震的地皮都在顫動一般。 寇老三是給鋪子里送貨的,旁的不認識,但對馬熟悉,一眼就瞧出過來的清一色都是身骨強健的上好馬匹。尤其是后頭駕車的那幾匹大馬,通體雪白,長長的鬃毛披散著,四只蹄子不沾地似的跑得極快。 他只是一個送貨的,并不知道府里發(fā)生的事,有心想問問身邊的人,剛湊上去就聽到管家?guī)ь^高喊:白爺?shù)剑?/br> 前頭領(lǐng)隊的人徑直騎馬進去,后頭馬車也沒有停頓,幾乎是貼著眾人臉面駛?cè)敫小?/br> 寇老三站在管家身后,偷偷抬眼看了,只瞧見馬車里隱約坐著一個龐大的身影,像是裹在厚重的袍子里似的一個人,模樣看不清就晃了過去。等人走了,他忙小聲問道:周管家,這是哪位爺來了? 管家臉上喜笑顏開,腮上兩坨rou擠得眼睛越發(fā)小了,他心情極好難得愿意多說兩句話壓低了嗓子道:還能是誰,省府那位白九爺 白容久此時已被迎下馬車,坐在主廳里。 他身量極高,但裹得嚴嚴實實,旁人穿一層貂皮大衣,他卻要足足穿上三層,老遠看上去像是陷在一堆毛茸茸里。這會兒正伸了一只手去面前的炭盆取暖,另一只手也不知道塞在哪里,渾身上下只露出一張清俊且略顯消瘦的臉,眉目淡漠,眼珠極黑,像是兩丸墨玉鑲嵌其中,襯得整個人劍眉星目,帶了幾分傲氣。 青河縣白家主事的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但這會兒并不敢坐,只站在一旁拱手喊了一聲:九叔。 白家規(guī)矩多,白容久輩分極高,一般人見了都恭恭敬敬,他也習(xí)慣了這份兒恭敬,略略點頭,道:坐。 對方這才在一旁坐下了,吩咐人上茶,討好道:這荒山野嶺的也沒什么新鮮東西,紅茶還不錯,我讓人煮沸加了些牛乳,還熱著,九叔嘗嘗合不合胃口?他親自倒了一杯放在茶幾上,這套茶具是俄羅斯新近的樣式,琉璃盞的,雖不及九叔日常用的,權(quán)當用個新鮮。 白容久端起來淺嘗一口,倒也沒說什么,只讓人拿了賬冊過來要核驗。 白家往年的慣例,年關(guān)前總要核算各地大掌柜旗下情況,只是去年還是有老先生陪著,今年就換了少東家,白家掌權(quán)人最終還要歸九爺,青河縣的大掌柜在邊境處事多年,早已是人精,這會兒心里明鏡似的,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省府那邊換了新天。 府里是一番景象,府外又是一番模樣。 寇老三一步一跟,只跟在周管家身后,討好笑著求他一句準話。 周管家今日忙得很,家里老爺再三交代今日來的是尊大佛,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兒事事都親歷而為,寇老三在他身邊嗡嗡嗡地小聲問話,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他聽得煩了,也沒有以往那樣摳點蠅頭小利拿他幾文銅錢的興致,只擺擺手道:行了,行了,這月初七把人送過來丑話我先說在前頭,要是做事兒不利索,或者哪里開罪了主家,那可是直接攆出去! 寇老三驚喜道:哎哎,我回頭就把人送了來! 他遞了契紙過去,周管家也只略看一眼,嘟囔一句添亂,并沒有管他上頭寫的還多了一位謝璟,收契紙,讓人帶他去找了賬房支錢。 第4章 大雪夜 青河縣今年冬季格外的冷,一進臘月就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尤其是月初的時候,鵝毛大雪下了一整夜,連同附近山巒也遮成白茫茫一片。 城東邊的碼頭也歇了兩天大雪漫天,扒犁都跑不過河。 萬幸這雪下得安靜,沒有狂風(fēng)怒吼,老房屋并沒有遭到破壞。 寇姥姥的針線錢送到了,家里買了些高粱和玉米,想著謝璟要出去做工,姥姥特意給他買了一小袋白米,想著法兒給他做點好吃的。 謝璟最喜歡吃姥姥做的米糕,粘粘糯糯的特別好吃,東西倒不貴重,就是做起來麻煩,他們平日里忙著討生活,很少能騰出時間做來吃。往常都是過年的時候,寇姥姥會蒸上一鍋米糕給他吃,這會兒雖不到年節(jié),但謝璟馬上就要去當學(xué)徒,寇姥姥舍不得他,特意多做了,想給他帶上點兒。 謝璟晚上吃了一整碗米糕,讓給寇姥姥吃的時候,老太太就搖頭說自己年紀大了,克化不了,只讓他多吃。 老房子里一盞油燈昏黃,灶間燒了柴火噼啪作響,謝璟埋頭吃熱乎乎的米糕,寇姥姥就在一旁就著那點光亮做針線,一邊縫一邊拿了衣裳跟謝璟比量。 璟兒今年又高了些,幸好多扯了點布料,一會縫好了你試試看,哪里不合身姥姥再改啊。 謝璟點頭,吃得鼻尖冒汗。 寇姥姥給他擦了,忍不住笑:慢點吃,外頭還有半盤呢。 謝璟吃完那一碗就飽了,他試了衣裳,是最普通的粗麻布料子,自家紡織的那種灰粗布,結(jié)實耐磨,做成一件套在棉衣里的外褂,針腳細密,領(lǐng)子上還繡了一個小小的璟字。 寇姥姥拉著他轉(zhuǎn)了個圈兒,怎么瞧怎么滿意。 謝璟只試了試,就脫下來放在枕頭一旁疊好,我出門的時候再穿。 寇姥姥知道他心疼自己做針線,笑著點頭。 燈油不多了,一老一少早早躺下。 隔著厚窗戶紙能聽到外頭雪落下的簌簌聲,冬日夜里安靜極了,天兒冷得連狗都不肯叫。 謝璟偷偷從自己被窩里伸出一只手,給寇姥姥捏緊了被子,這才安心閉上眼睛。 大約是天氣冷的緣故,謝璟夢到了另一場大雪。 那是他還跟在白九爺身邊的時候,他們一起去了黑河,也是這般冷的天氣,跺跺腳像是腳趾頭都要掉,人冷得頭皮發(fā)麻。 謝璟身體好火氣旺,都已經(jīng)有些扛不住,白九爺畏寒,這會兒冷得呼出的氣兒都沒多少熱度,一張臉如玉般白得透明,只一雙眼睛漆黑深邃半抬著眼皮盯住他,喚他的乳名小璟兒。 謝璟冷得跺腳,蹦了兩步過去,哆嗦道:爺? 白容久把身上厚厚的皮氅掀開一條小縫,讓他進來,謝璟猶豫一下,還是鉆了進去。 爺,我身上也冷怕,怕凍著你 抱著他的人似是心情好轉(zhuǎn),低聲輕笑一聲,胸膛微微震動,謝璟努力去聽,也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包裹著他的皮氅越來越重,謝璟深吸一口氣,再睜眼卻是看到了微亮的窗,天色已明。 謝璟怔怔看著窗,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再夢到過那個人了,大約是天冷,心里總還是記掛著他。 外頭有人敲門,咚咚響了兩下,先喊了寇姥姥的名字,等不及似的又喊道:謝璟?謝璟在不在? 寇姥姥手腳慢些,開了門瞧見站著的那位,臉色卻不太好。 門口的是一個拿著煙袋微微駝背的男人,他瞧見寇姥姥先是愣了下,很快笑道:老太太好,給您問好了,身體怎么樣?這幾天雪大,家里都還好吧?他問了一圈,寇姥姥只淡淡回答,并沒有讓他進來,連門都只開了一條縫。 男人也不惱,還在問:老太太,謝璟前幾日求到我那邊去,只是那天戲班開張不順,手頭也沒一個大子兒,不瞞您說,自從這孩子走了之后我這心里特別難受,這不借了兩天,籌了二十塊銀元,想著來幫把手 寇姥姥沒等他說完,臉色就冷下來:不用,我雖然老,但還沒死,斷沒有賣孩子的道理! 哎哎,老太太您這話說的,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一把嗎! 用不著你幫! 看不起唱戲的不是? 寇姥姥推拒的干脆,直接把門關(guān)了。 戲班的班主在外頭叫嚷了幾句,最后也沒能砸開門,罵罵咧咧幾句走了。 寇姥姥也氣得夠嗆,這戲班的人就在他們這片老房區(qū)住著,里頭常聽見打罵孩子的聲音,聽說還打死過人,若只如此寇姥姥躲著他們不來往也就是了,但偏偏那班主不知怎么的瞧見過謝璟幾回,就跑來要認謝璟當徒弟那契紙上寫的白紙黑字,打死無論。 那駝背班主咧著一口黃牙,說要給十塊銀元。 寇姥姥當時就氣個倒仰,自打那會兒起就把謝璟護得更嚴實,見了戲班的人也沒什么好臉色。 寇姥姥把門插上,抬頭瞧見謝璟站在里屋門口,身上只穿著一件舊棉襖,但依舊襯得小臉白皙俊秀,十來歲出頭,一雙眼睛澄澈透亮,像是剛出生不多時的小狼崽子,帶著點倔意又絲毫不露怯。 姥姥? 沒事,又是戲班的人,璟兒你記住了,那幫人可不是什么好人,見到之后多個心眼,我聽人說戲班里不少孩子都是從人牙子那買來的,真是造孽! 謝璟抬眼看了門那一眼,他認識那個駝背班主。那人姓程,外號叫程羅鍋兒,當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大雪夜過后給送了二十塊銀元,幫他葬了最后的親人,而他則進了戲班,學(xué)武生。 也是在兩年后跟著戲班去了省府,在那里遇到了九爺。 只是這會兒,白九爺還在省府,亦或者去了黑河謝璟微微皺眉,他遇到九爺?shù)臅r候是在兩年后,省府的情況倒是略知一二,但青河縣是真的不清楚。 這里太小,又有太痛的回憶,謝璟下意識不愿意想它。 寇姥姥去炒米糕,拿油擦了小鐵鍋煎得兩面金黃焦脆,謝璟的眉頭不由自主在一片香煎米糕的氣息里緩緩松開。他幫著姥姥燒火,抱著燒火棍抬頭看著老人忙活做飯,原本的記憶也都被熟悉的飯菜香味盡數(shù)遮住,把心里最后一絲寒意驅(qū)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