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2)
他在那站了許久,讓憤怒慢慢平息,然后打了一輛黃包車去了煙館。 煙館里,賀三爺依舊在老地方,只是這次身邊沒有帶人,只他一個躺在榻上在吞云吐霧。 賀書瑋找過去的時候,賀三爺看到了立刻坐直了身體,雙眼瞪著道:我剛得了消息,抱你回來的那個乳母在路上死了? 賀書瑋坐在一旁,點頭道:是。 賀三爺擰眉:你做的? 賀書瑋沒否認,又點點頭。 賀三爺一下惱怒起來,伸手拿煙槍狠狠砸了他腦袋,賀書瑋頭都被打偏過去,一道血從額角蜿蜒流下,直到眉梢。 賀三爺常年吸煙身體沒什么力量,只打了一下自己就有些氣短,胸口起伏幾下還在罵:你這蠢貨,這個時候殺人,那不是明擺著告訴大家這是殺人滅口嗎?! 賀書瑋道:可是三叔,我害怕。 賀三爺一瞧見他這窩囊樣就忍不住想發(fā)火:你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西川謝家送來一個人嗎,之前找的那些和謝泗泉相似之人,不也都沒過幾天就送走了?我既然能安排幾次,這次也能蒙混過關,而且?guī)状沃?,次數多了,賀東亭還能信?而且那謝泗泉是個暴脾氣,正好借機讓他和賀家多起幾次沖突他說到一半,忽然見賀書瑋一直盯著自己,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被他瞧得沒來由有些慎得慌,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賀書瑋啞聲道:我怕死。 賀三爺想了一會,才明白賀書瑋是自顧自講下去,沒聽自己方才說的話。 三叔,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賀家的少爺,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你當年給我找的那個家庭老師,她親口告訴我,我是她的兒子。她告訴了我許多事,讓我小心偽裝,提醒我該吃什么、不該吃什么,吃了荔枝要過敏,但我做不到又怎么辦呢?她拿針管在我手腕、腳腕扎了近百下,沾了發(fā)癢的藥水,傷口又紅又腫,我還因此發(fā)燒病了一場。我一直不知道她對我好,還是不好,她一邊教我如何偽裝起家里在賀家活下去,一邊又每天告訴我以后要孝順她,給她錢后來她死了,我親眼看著她一次次喝下補湯,那湯乳母從不讓我碰。 可我不敢告訴她,我害怕啊,三叔。 我怕死。 賀書瑋臉上流了兩行淚,他抬眼看著賀三爺,眼神里毫無溫度。 他看著親生母親一點點死去,陰影自始至終籠罩在他整個人身上,有的時候半夜驚醒,即便張大了嘴、按著胸口,也無法呼吸。 賀三爺想罵他,但手腳發(fā)麻,好無力氣,他變了臉色想掙扎要走,但只從榻上摔下,用極難看的模樣往門口方向爬了幾步,汗?jié)裢噶艘律选?/br> 賀書瑋緩步走過去,他用穿皮鞋的腳踩在賀三爺的手背上,賀三爺疼得大喊,卻被賀書瑋捂住口鼻只發(fā)出一點不足以驚動外頭人的聲響,他越是拼命掙扎,賀書瑋手勁兒越大,往后勒得他脖頸上的青筋浮出。 賀三爺甚至開始驚恐,他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懦弱的侄子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力氣。 賀書瑋卻依舊用著往常的語調,謙卑又膽怯道:三叔,我以前常去看戲,您猜我悟出什么來了? 我瞧著他們就想到自己,我就像活在戲臺上的一個人,每時每刻,即便睡在自己床上也不敢有絲毫懈怠。這是我偷來的一生,早晚有一天要還回去,所以每一刻我都能咂摸出滋味來賀書瑋道,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不想當別人,我想當賀家少爺。 我想要這一切。 他松開勒住賀三爺的手,起身去拿了一個小箱子,有輕微玻璃器皿被劃開的聲響。 賀三爺胸口如拉風箱一般起伏,看到他拿了一支針劑過來立刻恐慌地想要躲,嘶啞著聲音道:你、你想做什么! 賀書瑋蹲下身,按住他道:三叔,我想留在賀家,就不能有任何人拿捏住我的把柄,只要您死了,就沒有人再知道我的身份。 伊川、伊川不會答應! 我之前去見了伊川先生。 你瞞著我! 不是,三叔沒想過,他最開始找的就是兩個人,從一開始你在明,我在暗。他按著針頭一點點刺入賀三爺皮rou,對他道:伊川先生說,華國有句老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些事,即便是對生父,也不能手軟。 賀三爺猛地彈跳一下,瞪大了眼睛看他,冰涼針劑已經進入血rou,他口中咳出幾口血沫,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試圖抓住他的衣角:你,你這個毒物你不得好死 賀書瑋等他沒有動靜了,才伸手合攏他的雙眼。 他起身去拿了酒壺,從大煙膏里挖出一些來混入酒中,很快變成渾濁的酒水,倒了一些在酒杯和桌上,并把酒杯布置成撒了大半的模樣,順著床榻一直滴落在地上。 布置好這一切,賀書瑋才離開。 這一日。 賀家發(fā)生兩件大事。 一件是當天下午謝璟乘坐的車在東郊的時候,被尾隨并發(fā)生車禍;另一件是賀三爺在煙館,死了。 第114章 第三滴血 賀書瑋穿了孝服,等在賀東亭書房門口。 走廊里有風吹進,天氣已經開始熱起來,但他卻臉色蒼白虛弱,連著咳了幾聲,看起來身體并沒有變好,依舊是病懨懨的模樣。 賀三爺暴斃,賀老夫人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兒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時間悲痛萬分,也是她讓賀書瑋過來詢問如何處理喪事。 等了大約一刻鐘左右,書房門從內推開,走出幾人,為首正是白九爺。 九爺這是第二次見賀書瑋,淡淡掃了他一眼,停下腳步道:今日下午白家的車在東郊出了事故,一死兩傷,這事賀少爺可聽說? 賀書瑋咳了一聲,道:還不曾聽說,家中發(fā)生了一些事,一時無暇顧及,白先生處理的如何,可需要什么幫助? 九爺搖搖頭,道:東院人只是輕傷,但并非偶然,只因北地多雪路滑,我習慣讓車多裝一層鐵皮防護,因此今日才躲過一劫。 賀書瑋點點頭,做出一副擔憂模樣:白先生下次還是要小心些才好,滬市車多,手下司機駕車也要多注意 九爺看他一眼,緩聲道:若有下次,我當按北地規(guī)矩來處理。 說完帶人離去。 賀書瑋站在走廊那,心猛地跳快了幾下,北地白家的主事人沒說什么狠話,但剛才那一句就讓他莫名有種心驚rou跳的感覺,額上有冷汗冒出,像被人拿槍抵了太陽xue威脅一般。 書房里傳來聲音,叫他進去,賀書瑋回神連忙走進去,恭敬請安。 賀東亭已聽說賀三爺在煙館暴斃之事,賀書瑋再來稟報的時候,他并未開口說話,只抬眼看著他。 煙館的人發(fā)現的時候身體已經僵硬了,煙館老板說白天的時候三叔叫了一個長三書寓里的妓子陪同左右,但死時身邊已沒人了,我請了巡捕房的人去查,還未得到什么消息,警探說三叔的死因是誤食了混了鴉片膏的酒水。賀書瑋說的時候,面上露出些悲傷神色,像是一個失去親人的小輩侄兒。父親,祖母傷心極了,她讓我來問問您,三叔的喪事該如何辦? 賀東亭桌上放著一支煙,他想了片刻,揉了眉心道:你說呢? 賀書瑋道:我聽祖母的話買了一些奠儀,但如何cao辦卻不知曉,兒子年幼不懂,全憑父親安排。 賀東亭啞聲道:讓管家?guī)闳グ桑仂`三日。 賀書瑋答應一聲,又問:祖母那邊想請您過去一趟,怕是病了。 賀東亭淡聲道:我又不是醫(yī)生,生病了叫醫(yī)生或送去醫(yī)院就是,我去了也幫不了什么,我和白家還有一些生意往來,白九爺的車從我這里出去之后遇到的事故,總要查一查清楚。 賀書瑋答應一聲,出去了。 等他走了之后,賀東亭才打開抽屜,里面放著的是一把手槍。 白九爺剛才送來的不止是消息,還有這把手槍,下午車禍之事并沒有那么簡單,也覺非輕易脫險。 白家的車接了謝璟,出去之后在半路就發(fā)現有幾輛車尾隨其后,他們改了路線,去了東郊廠房,但依舊被追尾攔截。白家的車護了一層鐵皮,硬是撞開一條生路,也多虧里頭坐著的都是身經百戰(zhàn)的好手,連偽裝成謝璟的那人身上都帶了雙槍白、賀、謝三家,上足了保險,布下了這個險局。 對方動了槍,那他也不可能再留余地! 第二日,晨報上大幅刊登了昨天的車禍,四輛車撞到了一處,追尾車輛上的人一死兩傷,其余三輛車上人員輕傷。 原本是無意中的一場車禍,結果卻被晨報社記者爆出這件事還有黑幕,原因竟與幾家紡織工廠收購案有關,追尾車輛為日本紗廠商人的車子,車上同時也在后備箱里翻找出鐵棍和扳手等物,一看就是圖謀不軌。而白家想要收購的那幾家工廠,正是賀東亭名下,兩家都與日本人有些過節(jié),一時間報上疑云重重。 賀東亭得知消息之后震怒,檢舉至省廳,寫信請求徹查此事。 而白家則一直低調并未出面說什么,小報上倒是寫了一些關于白家的事,報道了這位白九爺在關外的義舉,賺了大量外匯,實在是一位經商奇才。 除此之外,甚至有些報紙把關注度放在了發(fā)生碰撞的那四輛車上被追尾的是白家的車,而其余三輛則都是日本汽車,三輛車幾乎報廢,只有白家的車尚還完整。白家大洋車行的車結實耐撞這樣的消息一時間滿天飛,倒是無形中提高了車行的銷量,來買車的人都多了些。 三天不到,日本大使館鐵門被砸了兩回。 加上之前愛國學生的事,接連數日內又發(fā)生了這種事,一時間滬市抵制日貨的事比比皆是,甚至有些義憤填膺之人當街燃燒了大批日本制造的布匹,高聲疾呼購買國貨。日本紗廠的工人們也組織游行,為不公待遇發(fā)出呼聲,要求嚴懲之前殺害華國工人的真兇,巡捕房內抓了一些游行鬧事之人,但在工商各界聯(lián)合之下,很快又將人放了出來。 一場小小車禍,成了之前種種不公事件累積起來的一個導火索,點燃了全城人的憤怒。 賀三爺守靈三天期滿,賀東亭派人把賀書瑋接回府中,找他談話。 偌大的客廳空空蕩蕩,賀東亭坐在沙發(fā)主位,身后站著兩個黑衣保鏢。 賀書瑋坐在對面,神情憔悴,身上還帶著線香火燭的嗆鼻氣味,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沉浸在悲傷之中,但也只是失去叔父的哀悼。 他坐下之后,喊了一聲:父親。 賀東亭看向他,問道:我給了你三天時間,你可有什么想跟我說的? 賀書瑋眼眶發(fā)紅,說了些生命短暫易逝之類的話,賀東亭沒聽完就打斷他,讓人帶了一個人上前,正是之前逃亡的長三書寓妓子,她一瞧見賀書瑋的臉立刻嗚嗚喊叫起來,掙動著要扯下塞在口中的棉布罵他。 賀東亭只盯著對面臉色蒼白一臉懦弱的年輕人,看著他眼珠震動躲避的模樣,冷聲道:許是一個證人不夠,那就再帶一個上來。 很快,又有保鏢押了一個男人上前,那男人三十余歲一身賀家仆人的穿著打扮,此刻頭破血流,被五花大綁拖過來,口中塞了一團棉布,但依舊能看出正是當日幫賀書瑋和日本商人聯(lián)系之人。 賀書瑋猛地站起身,看看地上跪著、趴著的兩個人,又抬眼去看賀東亭,額上冷汗?jié)L下,嘴巴張開幾次卻一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長三書寓的女人掙脫吐出口中的棉布,瞪著賀書瑋破口大罵:你這個殺千刀的東西,你殺了人,往我身上栽贓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個假貨,和賀家三爺一起瞞著!她看向賀東亭大聲哭喊,賀先生,這個狗東西他自己心里什么都知道啊,你一定要為我做主,我是苦水里泡大的,只在一旁點煙什么都沒做呀,而且今天被人接到郊外差點殺了,一定是賀書瑋這個王八蛋想殺我滅口呀! 賀書瑋猛地跪在地上,向賀東亭那邊跪行幾步,但立刻就被保鏢攔住下來,他也不管不顧,扒著前頭攔住之人的手臂誠惶誠恐地喊道:父親,父親我冤枉,我沒想殺人,你知道的我,我沒那個膽子殺人啊 賀東亭看了他,沉聲道:你和日本人來往,是不是? 賀書瑋心里飛快掠過幾種想法,搖頭道:沒有。 第115章 煙花 長三書寓的那個女人聽到立刻高聲反駁:他撒謊,他在煙館見過日本人 賀書瑋跪在那,面上露出悲切的模樣:是三叔讓的,父親,我沒有辦法,這么多年我已經把您當成了我親生父親一樣,三叔說如果不按他說的去做,就把我趕出賀家。 賀東亭面沉如水。 賀書瑋還在苦苦哀求,他心里清楚,賀東亭對親族最為在意,他可以承認自己膽小懦弱,承認自己舍不得離開賀家,但絕不能承認和日本人有勾連他若是認了這一件事,那便是認下了一樁樁殺人罪行,被查出來也只是早晚的事。 我見日本商人也只是那一次,就因為上次生辰宴的事,三叔為了做排面讓他們來道賀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自己和謝璟抱錯了的事,我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把謝璟乘車離開賀家的事告訴伊川先生,是我的錯,我害怕您不看重我,害怕被比下去,只是想給他一點小小的教訓,萬萬沒想到會發(fā)生車禍啊。賀書瑋聲淚俱下,祈求諒解,他用最后一分希望去賭自己對賀東亭十多年的了解。 賭他的仁慈。 賀東亭沉默片刻,從口袋里拿出一張船票,放在桌上推給他:你犯下錯事,滬市留不得你,這是今天晚上的船,你走吧。 賀書瑋怔愣片刻,跪在桌前,顫巍巍伸出手去拿。 賀東亭按著船票,深深看了他一眼,松開手。 賀書瑋被兩名保鏢帶著送上車,客廳里其余的人也別送去警局,一時間賀家大廳空蕩蕩的,只剩下賀東亭一人。 和往日的熱鬧不同,此刻走路都能聽到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