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9)
船工壯著膽子,顫聲爭辯:明年春天到了,孩子要上學(xué),他們肯定要用到這些,不值什么錢都是些書和紙筆 為首那個傷兵看了良久,臉上肌rou抽搐抖動幾下,狠狠摔下草簾,僅剩下的那一只尚還完好的眼睛泛紅,啞聲道:下船,讓他們走! 船工飛快裝好被弄散的東西,跟那些傷兵鞠了一躬,趁夜離開了。 岸邊,傷兵們注視江面上的那艘小船。 片刻后,那隊傷兵掉轉(zhuǎn)身回去,沒有一人說話,沉默走入夜色深處。 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想活下去,但此刻他們有更要重的事要做。 所有人還在等著來年春天。 他們也相信,一定有春天。 第169章 三川渡口 謝璟身邊有常年行走川江的老人,他聽了對方的勸諫,調(diào)動手下所有船只,夜航行駛。 也只謝家所有入川船只,不論江輪或是小船,未損失一條。 九萬噸物資,盡數(shù)運(yùn)送入川。 蜀地,碼頭上。 輪船上人員、公物、行李擠得水泄不通,岸邊更是站滿了人,好些拖著行李背囊,也有一些憔悴狼狽只來得及抱緊懷里的孩子,跟著逃難的人群紛紛涌向岸邊,或是尋找相識的人,或是去尋找地方安置。 謝璟做完手頭的事,從碼頭又找了半晌,一直到胡達(dá)等不及帶人來找,這才得知九爺尚未抵達(dá),船要等明日午時才到。 謝璟毫不猶豫道:那就我在這里等。 胡達(dá)苦笑道:小主子,這怕是不成,家主還在等你回去,一早就在問了,若你要在這里等,怕是一會他也要找來,黃先生那邊還有好些事要做,白爺那邊也說了要先安頓人謝璟被人群擠著往前走,胡達(dá)伸手護(hù)在他身側(cè),嘴里還在勸:事情實(shí)在太多,還是先回去一趟,總歸自家的船,總要回來的。 謝璟猶豫片刻,還是搖頭。 碼頭上的事也不少,而且他心里七上八下,實(shí)在擔(dān)心的很。 謝璟一路勞累,但也沒抱怨一句,他不肯離開碼頭,就在這里盡自己所能做一些事。謝泗泉大約是真的忙,只多派了幾個人來幫他,自己并未過來,謝璟倒是在碼頭瞧見了黃先生一行人,黃明游帶了一些學(xué)生寫了告示,貼在周圍幫助難民,還熬煮了粗糧粥,如今糧食金貴,也沒什么講究,能吃飽就已是最好的了。 謝璟幫著黃先生一起搭了粥棚,又弄了兩車糧食,讓老先生感激地一直念他的好。 謝璟彎腰扛了麻袋,起身掂了一下:先生不必謝我,若是九爺在,他也定當(dāng)如此。 黃先生笑道:他是我的學(xué)生,你不同。 老先生想說他心善,還未等開口,就聽見謝璟說:一樣的,我是九爺帶出來的學(xué)生,也算是您的門徒。 謝璟話少,說完就去干活,肩背手扛,完全不像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東家,干活不惜力氣。 有了謝璟一行人幫忙,黃明游手頭的事倒是順了許多,即便如此,老先生忙碌一天下來嗓子也啞了。 入夜。 碼頭邊房舍簡陋,謝璟和眾人擠在一處圍著火塘取暖。 火塘上架了一口鐵鍋煮粥,下面烘烤著山芋,有學(xué)生在小聲問著不懂的知識,黃先生趁著飯還未熟,跟他們耐心講解。 謝璟看著篝火,微微走神。 黃明游披了一件厚夾襖,用木棍翻找出燒熟了的兩只山芋給他,低聲同他說話:可還習(xí)慣? 謝璟接過來雙手倒換幾次,吹了上面的灰,咬了一口道:習(xí)慣,舅舅也常烤給我吃,擋飽。 黃明游看他一眼,自己先笑了。 白天累了一天,眾人填飽肚子,很快就埋頭睡了。 謝璟也累,但他一直未能入睡,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略微合了眼睛,可即便閉了眼也休息不好。一閉上眼睛腦海里閃現(xiàn)的都是以往九爺生病時的情形,像是他親身經(jīng)歷了一遍,太過真切,心肺隱隱作痛,連呼吸都覺得艱難。他心里記掛九爺,再躺不下去,一早就起來去了江邊等候,他心里知道現(xiàn)如今已和過去不同,但昨天夢境里的種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又讓他一時分不清真假,一顆心七上八下,慌得很。 謝璟沿著灘頭走了一陣,江面上起了霧氣,一時也看不到太遠(yuǎn)。 不遠(yuǎn)處有馬幫的人來接貨,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聽到人吆喝的聲音,不止這一處,離著這里幾十里遠(yuǎn)的另一處能停船的灘頭也是如此。 一直到中午的時候,謝璟還未等到人。 不止如此,原定的江輪也一艘沒來。 不多時,謝泗泉親自找了過來,一見他就開口道:還在這里等什么,走走,從宜昌最后過來的那些江輪已換了渡口,快些跟我過去! 謝璟被拽著走了幾步,又問:舅舅,是都換了,還是 謝泗泉在碼頭上護(hù)著他,急匆匆道:都換了!不管是滬市還是宜昌,但凡轉(zhuǎn)來的江輪都不在此處,這里不安全! 謝璟快走兩步,又回頭去看:還未跟黃先生說! 謝泗泉扯著他的手不放,喊道:我讓胡達(dá)帶人去找黃先生了,他比你還快一步,別停 謝璟回頭看了一眼江面,緊跟在舅舅身后,大步離去。 新渡口名叫三川,原是一處廢棄的舊碼頭,如今戰(zhàn)事緊急,匆匆重新搭建了做臨時調(diào)度用,一船船物資運(yùn)進(jìn)三峽,沿途可見堆滿了器材。 謝璟抬手掀起車簾去看,路上聽舅舅匆匆講了幾句,原是就在昨日有兩艘江輪被日軍擄去,萬幸損失的并非軍工器材,只是一家棉紡廠積攢下的近萬噸白坯布。也是因?yàn)槿绱?,才臨時改了航線,也換了渡口。 這已經(jīng)比預(yù)想中的好了太多。 謝璟心里明白,但聽舅舅說起的時候,心還是被提起來了一瞬,待聽清沒有九爺一行的名字之后才緩緩?fù)鲁鲆豢跉猓种付家堰住?/br> 謝泗泉道:你別擔(dān)心他,白九那人狡猾的很,不會出事。他看著謝璟眼眶下的陰影有些心疼,抬手碰了碰,嘆了一聲。他才找回外甥沒兩年,若非謝璟堅持,他怎么也會舍得放他出來做這些事,謝璟小時候吃了太多苦,他疼他愛他都來不及,恨不得把人藏進(jìn)西川城里穩(wěn)妥過一生。 三川渡口。 江輪果然陸續(xù)來了幾艘,下來船的多是逃難的人,老的少的都有,并未看到九爺一行。 一直到傍晚,輪船上只見人,不見貨物。 船上擠滿了逃難而來的人,甲板上都設(shè)了鋪位,人挨人,有些直接踩到棉被鋪蓋上面,都是泥印子。后面兩艘船緊跟著??吭诖a頭,情況比前一艘更為嚴(yán)重,莫說甲板,甚至煙囪上都趴著幾個孩子只是這一次從船上下來的多是婦人和孩童,偶爾見到幾個年邁老人,一個青壯男人也沒見到。 接連幾艘都是如此。 沒有哭喊,沒有嗚咽,只面黃肌瘦的人們一隊隊走下來,他們身上衣服盡然不同,表情緊張,但已在極力隱忍,每個人眼眶都是紅的。 當(dāng)?shù)毓賳T已派人前來疏散安頓,人群緩緩向前,背后是滾滾波濤,只聽聞江輪汽笛鳴聲。 困守宜昌三萬軍民,在最后危難時刻默默做出了選擇,讓兒童和婦女先行。 黃先生站在路旁,他兩鬢花白,手里還握著一支筆正在幫忙寫告示,此刻卻直直看向這一支隊伍;一旁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哽咽出聲,眼里浸滿熱淚,連手上的那一碗熱粥都握不住似的微微顫抖著。 民心不死,國脈永存民心不死,國脈永存!先生口中喃喃,沖著江面忽然深鞠一躬,再抬起頭時已淚流滿面。 謝璟守在此處不肯離開,直到入夜也未再等來一艘船。 謝泗泉陪他守了一夜,晚上一起坐在火塘前烤山芋,一邊撥弄火苗一邊嘴里念叨:還未來得及告訴你一聲,你爹已經(jīng)平安到了,他身邊帶了一些學(xué)生,特意繞了遠(yuǎn)路,今日早上剛進(jìn)了西川城,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自己瘸了一條腿,還非要走山路。 謝璟擰眉:之前不是說只是擦傷,怎么還沒見好? 謝泗泉單手拿木棍,哼了一聲道:他這么跟你說的? 謝璟抬頭看他。 謝泗泉道:你爹那人脾氣倔起來像頭牛,非說自己年紀(jì)大了,這些年尚還有幾分薄面,想多做些事,出份兒力,瘸著一條腿四處奔波,他湊近了一點(diǎn)對謝璟道,我可是聽醫(yī)生說了,他要是再不好好修養(yǎng),那條腿搞不好要鋸掉,你猜他怎么說的?他說自己這一路都沒用傷腿,都是單腿蹦跶 謝璟又好氣又好笑,但也只嘆息一聲。 謝泗泉摩拳擦掌:他這人簡直頑固不化,璟兒,你回去好好訓(xùn)斥他一頓! 謝璟視線落在謝泗泉手腕上,問道:舅舅,你手上怎么了? 謝泗泉不動聲色拿衣袖遮了下,隨意道:哦,就騎馬的時候不小心擦碰了下。 謝璟不信,握住他的手掀開看了下,繃帶還算干凈,但是上面的傷藥氣味濃重,胳膊上還帶著灼燒痕跡,并不像是擦傷。只是舅舅不說,不想讓他擔(dān)心,謝璟也就沒有多問,取了隨身帶著的藥粉、繃帶,幫他重新包扎了一下。 謝泗泉念叨賀東亭的這些話,也只能在謝璟跟前說說,再提起其他,語氣多少還有點(diǎn)酸意:外頭現(xiàn)在都在夸你爹,白九統(tǒng)籌大局,你爹也沒閑著,雇了好些木船幫了不少人,不過也算有些成績,他之前往返在幾座城之間為工廠拆遷運(yùn)輸忙碌,呼聲頗高,如今一來上頭就委派了他新職務(wù),你瞧著吧,征地重建這樁事,免不得又要奔波數(shù)月。 謝璟笑了一聲:他和阿娘好像。 謝泗泉不痛快:他怎么能跟你阿娘比,你都沒見過,你娘比他厲害多了! 他們是一類人。 你都沒見過 我就是知道。 謝璟給他系好繃帶,小心挽起一點(diǎn)袖口,聲音輕而堅定。 謝泗泉看著他,過了一會,緩聲道:你和你阿娘才像,璟兒,若是,若是等不到,你就跟舅舅回西川去,好不好? 謝璟注視著火塘,并未回答。 兩天后。 謝璟終于等來了九爺一行。 朝陽初升,江面上霧氣彌漫,過了好一陣才慢慢看清江輪身形,由遠(yuǎn)及近緩緩駛向碼頭。 船上走下許多背著行囊的人,謝璟逆行而上,撥開人群,眼里瞧見要尋找的人一下就亮了。他走得太快,胡達(dá)等人都追不上,險些被人群沖散,謝璟不管這些,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眼里也只剩下對方一個。 九爺比旁人要高,遠(yuǎn)遠(yuǎn)看到謝璟,也在向他走去,雖臉色略有些蒼白疲憊,但他是自己站著的,一步步走來。 九爺想起在北地商號那次,大雪覆地,冷的幾乎沒了知覺,也是謝璟這樣一步步趟雪走來,還有無數(shù)次謝璟來找他的時候,都是這般,眼睛亮晶晶的,隔著老遠(yuǎn)就先伸出手,親親熱熱喊他一聲。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從未變過。 九爺伸手,對方立刻緊緊握住。 謝璟那一聲還未喊出口,人流涌來,九爺將他護(hù)在身前,摟在懷里低聲輕笑:我在這,璟兒莫怕。 第170章 終章 戰(zhàn)時條件艱苦,通信也頗為不順。 即便如此,眾人也慢慢在西南后方扎下根,一點(diǎn)點(diǎn)建起新廠。 曹云昭聽說白九爺來了,還特意過來看望了一趟,帶了不少的東西,他之前受了白九的幫扶,這會兒已是難兄難弟,自然也要幫他一把。曹公子一進(jìn)門,就先感受到了一陣暖意,房屋里比之前少了一些擺設(shè),但和往年冬天一樣暖和。 九爺坐在窗前正在和謝璟說話,見他進(jìn)來,停下手中翻頁的書,問道:怎么有空來我這里,出了何事? 曹云昭搖頭笑了:沒事兒就不能來瞧瞧你? 九爺招呼人搬了椅子給他,同他聊了幾句。 臨近年關(guān),工廠已經(jīng)安置下兩家,其余的也在按部就班,來年開春就能上機(jī)器,兩人都是舊相識,雖一個在官場一個在經(jīng)商,但幾句之后就說到了一處去。 曹云昭道:眉山比這里稍好一些,不管是以前帶來的工人,還是新招攬的,上面發(fā)了一些救濟(jì)糧,瞧著還能熬過年關(guān)。只是學(xué)生那邊,我聽人說起,有些學(xué)生孤身前來又逢家鄉(xiāng)戰(zhàn)亂,好些請愿參軍,書都讀不下去了 九爺緩聲道:路是自己選的,既有心報國,那就讓他們?nèi)グ伞?/br> 曹云昭嘆息,又問:黃先生他們在這里的學(xué)校建的如何了,聽說被炸毀了幾棟樓? 九爺輕咳幾聲,一旁的謝璟就端了熱茶,他喝了半盞之后道:是有這么回事,校長辦公室被炸得就剩下一堵墻,先生苦中作樂,說這叫室徒一壁。 這么兇險! 是,幸虧無人傷亡,校舍已在重建。 謝璟給曹云昭添茶,茶湯清淡,也沒以往那邊講究,對他道:黃先生說,炸得毀的是建設(shè)結(jié)果,炸不毀的是建設(shè)經(jīng)驗(yàn),依舊每日在瓦礫中上課,這里的學(xué)生們倒是還好,每日苦讀,瞧著頗有干勁。 曹云昭:年節(jié)可有安排沒有? 謝璟道:正在和九爺商量。 曹云昭又看向白九,白九爺略微沉吟片刻,道:從南邊運(yùn)來了一些蔗糖,打算做些糖果、點(diǎn)心一類,分發(fā)一下,按人數(shù)給吧。他抬頭看了曹云昭,又道,蔗糖可以分你二百斤。 曹云昭張張口,就見白九爺搖頭:再多不能給了,我還有其他用處。 曹云昭到了嘴邊的推辭又咽了回去。 他心想,白九這人也是有意思,不管什么時候,如何落魄,看起來都永遠(yuǎn)是居上位者,他潛意識認(rèn)為,你是來求他的。 曹公子想了許多,一句話不說,喜滋滋白得了二百斤糖。 他瞧著白九和謝璟低聲說話,兩人做事瞧著越來越相似,面上忍不住微微露出笑意。 黃先生說教出了他們兩個好學(xué)生,他如今瞧著,謝璟才是最好的傳人,跟在白九爺身邊做事利落干練,一顰一笑,都有些神似。 除夕晚上。 西川每一位教師和學(xué)生手中都分到了一個小包,里面裝著一捧花生、幾顆糖果,有些學(xué)生在cao場上席地而坐,用說笑來勉強(qiáng)排遣思鄉(xiāng)之情,這是他們二十多年來過的第一個流亡在外的新年,不少人不敢提起故鄉(xiāng),他們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淪陷,提起來怕會忍不住痛哭出聲,只能呆呆望著北方,仿佛能透過重重山巒看到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