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沒讓?！?/br>
    陳琰扭過頭來，兩肘抵著膝蓋，上身前傾, 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你想說什么就直說，”陳牧雷大方地回視, “或者我?guī)湍阏f，你想問這事和我有沒有關(guān)系，對嗎？”

    “……”陳琰嘴唇緊緊地抿著不吭聲，陳牧雷面上波瀾不驚，實則手背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多少年以前，也是在這條路上，小陳琰背著籃球和他嬉笑打鬧，一口一個哥哥地叫著。如今，當時的小孩子長大了，那時對他的喜歡和崇拜仿佛都化做了恨意。雖然陳牧雷一直說不在意陳琰對自己的態(tài)度，但在陳永新的事上被這樣懷疑，心里一點兒不難受那是假的。

    “我在你眼里還真是十惡不赦。”陳牧雷沒什么表情地譏諷著，“就算我不是他親生的，即便有再大的仇，我也不至于把他推下樓吧。陳琰，你這么懷疑我，不虧心？”

    不知道是他說的哪句話觸動到陳琰了，陳琰緩緩低下頭，幾乎把頭埋到了雙膝間，因為巨大的悲慟整個人都不可抑止地顫抖著。

    良久之后，才傳來陳琰悶悶地聲音：“那你呢，你這樣對我，你的良心就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嗎？”

    “……”

    “我一直不理解為什么老陳那么偏袒你，不管你做什么，他表面上罵你，卻不準我說你一句，明明我才是——”陳琰曾有一度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直到他發(fā)現(xiàn)了陳牧雷那本同學錄。

    陳牧雷用極低的音量罵了句“傻小子”，可惜陳琰并沒有聽到，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

    “你沒來之前，我坐在這里想到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越想越恨你，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就變成這樣了。”陳琰還是那個姿勢，沒有焦距的視線落在地面，“其實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不管你是老陳在外面的私生子還是……還是他撿回來的，我都不在乎。我在你身邊長大，吃你做的難吃的飯，寫你教我寫的字，跟你學打籃球——我到現(xiàn)在都還在打籃球，我努力鍛煉只想有一天長得和你一樣高。不管爸媽怎么偏心你，只要你是偏心我的，我就不在乎那些。只要是你親口說的話，哪怕我嘴上再不肯承認，我心里都會相信。你說老陳的意外和你沒關(guān)系，我知道那就是沒關(guān)系。以前我想和你分個勝負，你不跟我道歉，我也不會先低頭，大不了就杠一輩子?？墒抢详悰]了，我突然覺得一切沒意思，這樣杠著沒有意義。陳牧雷，我今天不是叫你來打架的，也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我心里憋得太久了，像個釘子似的一直扎在這兒，想起來就難受。我承認我沒你那么強、那么狠得下心，我不想跟你斗了，我愿意認輸，只希望你能看在曾經(jīng)還……還疼過我的分上給我一句實話?！?/br>
    “什么話？”

    “你以前對我好都是因為寄人籬下而不得不裝出來的嗎？你是真的那么討厭我嗎？”

    “……”

    這一次輪到陳牧雷哽咽，他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酸酸脹脹，最后就連眼眶都是酸的。

    陳琰等了好久都沒等到陳牧雷開口，不甘與不堪還有更多復雜的情緒一股腦涌上心頭，他手忙腳亂地從背包里掏出陳永新的遺照舉到陳牧雷面前：“簡哥和我說了你的事，老陳不是救過你嗎？你現(xiàn)在能不能對著老陳給我一句實話？”

    陳永新的眼睛盯著自己，陳牧雷微微移開視線。

    陳琰忐忑極了，語無倫次地不斷地解釋：“我十八歲了，就算老陳不在了，以后的人生也不用你負責，你也不必擔心你說了實話我就會像小時候不要臉地纏著你，我不會當你拖油瓶的。一句話，有，還是沒有？”

    陳牧雷似笑非笑地問：“重要嗎？”

    陳琰的眼底紅了：“這是迄今為止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

    陳牧雷心里一疼，閉上眼睛，仰了仰頭。

    “陳牧雷?！标愮兴拿?，與過去的語氣截然不同，幾乎是在哀求。

    ……

    這小崽子還說自己不纏人？罷了。

    陳牧雷認命地長長呼出一口氣，在陳琰期盼地目光下輕輕地動了動唇瓣，給出一個讓陳琰崩潰的答案：“沒有。”

    陳琰先是一愣，下一刻眼淚就不受控制地從奪眶而出。他用相框擋住自己的臉，死咬著牙不愿發(fā)出半點兒哭聲。

    血緣關(guān)系對他們來說永遠都是最最膚淺的，他們愿意把彼此當兄弟，那他們就是親兄弟。

    “你以前還小，有很多事我沒辦法告訴你，即便你認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我也依然沒辦法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既然你一定要問，我只能說我有我的道理，不需要你理解?！?/br>
    陳琰豁然起身要走的樣子，只是才走了幾步又氣勢洶洶地折回來，愣是拽著陳牧雷的衣領(lǐng)把他從長椅上薅起來：“你踏馬就是個渾蛋！”

    讓他恨了那么多年，居然用輕飄飄的兩個字就能讓他釋懷，他背了那么多年的心理枷鎖甚至是自卑，一瞬間就消失了。

    身高相近的兩兄弟無聲地對峙著，陳琰的眼淚都還沒擦干呢，看上去又兇又可笑。

    半晌后，陳牧雷拍了拍他攥著自己衣領(lǐng)的拳頭：“你再不放開我就要揍你了。”

    陳琰松開他，轉(zhuǎn)身沖著旁邊的大樹猛捶了幾下，背對著他抹眼淚，嘴里還是念叨著“渾蛋”。

    ……

    陳琰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這么大個子的人哭得像個小姑娘實在丟人，幸虧現(xiàn)在是半夜，路上沒有什么人了。

    陳牧雷有點尷尬，他不擅長處理這樣的情況，換作周云錦哭哭啼啼的話，他還能親一親抱一抱哄一哄，面對陳琰他就束手無策了：“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陳琰擦了擦臉，壓低帽沿擋住自己狼狽的紅眼圈?！澳隳谴稳W校找我不是說要賣掉小院嗎？怎么還沒賣？”

    “行情不好?！?/br>
    “是你舍不得賣吧？”

    陳牧雷冷笑：“不是我說什么你都相信嗎？”

    陳琰沒理他這句：“辦過葬禮嗎？”

    “辦了?！?/br>
    “你們是真沒再把我當陳家人了嗎？”陳琰氣沖沖地質(zhì)問，“我都沒見到他最后一面?！?/br>
    “為你好?！标惸晾字肋@件事會成為陳琰一輩子的遺憾，但他沒辦法，那種情況下陳琰只有不出現(xiàn)才安全，不然他演了這么多年的兄弟反目、父子反目的戲碼就穿幫了。

    陳永新的死已成定局無法改變，所以他才更要保護陳琰。

    人活著還能有遺憾，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陳琰不偏執(zhí)沖動的時候也是個聰明的孩子，最初的氣憤過去，他從陳牧雷這簡單的三個字中分析出了一點兒東西：“什么是為我好？老陳的意外難道——”

    “這個不是你該問的。”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于無情，陳牧雷緩了緩，“你安心考試，以后時機合適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為什么?！?/br>
    “又來這套?！标愮套∫苫蠛土钊瞬话驳牟聹y，卻還是從善如流地沒有繼續(xù)追問。

    “如果你沒有問題了的話，該我問了?！标惸晾渍f道。

    陳琰以為他要問自己是不是真的還肯認他這個哥哥，分分鐘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懟他，只等著他開口。

    陳牧雷哪知道他想得那么復雜：“是誰告訴你老陳這件事的？”

    “……”陳琰噎了一下，心里氣壞了，但又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

    他回憶了一下那個討厭鬼的名字，不假思索地把人供了出來：“白政，你那群狐朋狗友里的一個?！?/br>
    陳牧雷頓時覺得手癢，想揍人。

    門店里出來幾個人聚在一堆抽煙，其中一個是臺球俱樂部值夜班的工作人員，一邊點煙一邊問他們：“打球嗎，兄弟？有空桌。”

    倆人都沒理會，陳牧雷看了看時間：“你該回去了?！?/br>
    不知道是老天是怎么想的，幾乎是陳牧雷剛說完這句話天空就開始雷聲陣陣，沒多久就掉起了雨點。

    “怎么又要下雨啊?！背闊煹膸讉€人抱怨著躲到屋檐下。

    陳牧雷瞅瞅陳琰：“要回小院嗎？”

    陳琰也紅著眼睛瞅瞅他，一臉倔強，不情不愿，但也沒拒絕。

    ……

    他們在這邊又哭又罵的，擔心了一個晚上的周云錦頂不住困意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睡的不踏實，聽到開門的動靜醒了過來，揉揉眼睛問：“找到他了嗎？”

    “嗯?！标惸晾讘?yīng)了一聲，一邊脫下被雨淋濕的外套一邊走進衛(wèi)生間。

    周云錦還想問，卻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又進來一個人，那人正是陳琰。

    兩人面面相覷，周云錦看到他紅紅的眼角和鼻尖，以為他們又打了起來，當即就急了：“你們——”

    “甭瞎cao心了，沒動手。”陳琰拉低帽檐，徑自鉆進了主臥。

    周云錦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令人費解的劇情走向，只知道今晚陳琰不走了，而同一屋檐下的三個人正在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尷尬局面。

    周云錦進來給他送睡衣的時候陳琰正獨自坐在床邊，手里還拿著那張遺照出神。

    “那個，”周云錦硬著頭皮問，“要不……你回你自己房間吧?！?/br>
    “然后呢？你去他房間？”陳琰把不知道擦了多少次遺照擺回供桌。

    “不是……還有沙發(fā)呢?！?/br>
    “不用了，你去睡吧?！标愮矝]接那套陳牧雷的睡衣。

    見她還杵著不走，陳琰就開始脫外套，周云錦趕緊關(guān)門退了出去。

    陳琰和衣躺下，沒想到自己重回小院竟是這樣一副光景。他閉上眼睛，到現(xiàn)在依然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老陳走了，渾蛋陳牧雷也并沒有真的討厭他。

    手臂蓋住雙眼，四下無人時，陳琰終于可以讓眼淚放肆地流了。

    而另一個房間里，陳牧雷同樣仰躺在床上，情緒又糟糕又愉悅，矛盾得很久才睡著。

    當晚他又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小陳琰抱著大大的籃球站在球場上，笑瞇瞇地喊著他：哥，你回來了。

    可是還不待他走近陳琰，一只手從黑暗中伸出來，又把他重新抓了回去。

    第96章 孤男寡女   關(guān)起院門來，孤男寡女的，多……

    夜深。

    瓢潑大雨毫無預兆地傾瀉而下, 把剛從車里出來沒多久的沈聽澆了個透。她到后備箱拿了傘，一路撐在趙令宇頭上。

    進了一樓大廳趙令宇似乎才注意到沈聽的狼狽：“晚上沖個熱水澡，不要感冒了?！?/br>
    沈聽點頭, 把傘收在一旁, 然后無意中看到大門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看到了她，沈聽接過大堂經(jīng)理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趙令宇被雨微微打濕的西裝, 順勢和他耳語了幾句。

    趙令宇掀起眼皮朝那邊看了看，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等趙令宇上了樓, 沈聽顧不上擦拭自己, 重新?lián)纹鹕韨阕哌M大雨里來到那個人的面前：“你跟我來吧。”

    那個人和沈聽一前一后來到了會所主樓不起眼的側(cè)門，然后一同上了一部電梯。

    沈聽把他帶到了一個房間，又給他端來一杯熱飲。

    兩個人雖然算不上陌生, 卻也從來沒有過什么交流，共處一室都顯得奇怪, 因為從來都是她要離開時他才出現(xiàn), 或者說是他出現(xiàn)的時候她就要離開。

    沈聽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轉(zhuǎn)身看到那人的頭發(fā)稍也正滴著水, 想了想便去給他也拿了條毛巾。

    “韓先生, 擦一下吧?！?/br>
    韓刑明顯愣了一下, 猶豫不決地伸出手。就在他馬上要碰到毛巾的那一刻，他聽到了趙令宇的腳步聲。

    韓刑立即縮回了手，就連沈聽也做賊心虛般地把毛巾藏在身后，轉(zhuǎn)身面向套間的門。

    趙令宇穿著浴袍從里面走了出來，手里還拎著兩個杯子。他已經(jīng)洗過澡, 神清氣爽和這兩人的狼狽形成強烈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