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不許人間見白頭
天色一點點放亮。 馮玉殊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出來的。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下的山,有好一段山路都是寂靜無人的密林,她摔了好幾跤,磕破了膝蓋,磕掉了一只鞋,卻不敢停下來。 她一邊哭,一邊走,直到走到了有村落的地方,被一個摸黑出門到鎮(zhèn)上去趕集的老慍發(fā)現(xiàn)她。 老慍見她被嚇壞了,給了她一碗水,邀請她去自己家中,好歹換下血跡斑駁的外袍和磨破的一只鞋。 馮玉殊拼命搖頭,老慍無法,便帶著她到最近的縣衙去。 到了縣衙門口,馮玉殊卻被告知還有兩個時辰,縣太爺才來辦公。 她于是去了縣太爺?shù)乃秸?/br> 縣令李才得正躺在小妾的溫香軟懷酣眠,猝不及防被吵醒,于是神色不虞地打發(fā)人出來察看。 見是個吊著一口氣、好似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了的貌美女子,他瞌睡登時醒了一大半,把人請了進(jìn)去。 不知是哪家貴女,遇上了什么倒霉事,萬一苦主找上門來鬧,他這個父母官,可不好做。 可是這女子脫了險,怎的不回家中,讓家人出面,反而這樣衣冠不整、狼狽不堪地拋頭露面呢? 馮玉殊沒動手邊的茶,將極樂山莊的情狀一一說了,強(qiáng)調(diào)了好幾遍:“那里有數(shù)十個被關(guān)著的姑娘,還有我的同伴,正被人圍攻,生死未卜?!?/br> 李得才原本還端著茶盞,擺好架子認(rèn)真聽著,聽她提到極樂山莊,他動了動壯碩的身子,咳嗽了聲,低頭抿了一口茶。 馮玉殊正疑惑他為什么不馬上帶人出發(fā),李才得突然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馮姑娘,此事本官已經(jīng)知曉,你剛脫險,回家好生歇著,回去等信便是?!?/br> 馮玉殊面色轉(zhuǎn)冷,紺青的眼好似凝著冰,死死盯著他,擲地有聲道:“李大人是在搪塞我么?父母官草菅人命,在其位而不謀其事,若被你的上峰知道了,不知李大人頭上這頂官帽還保得住么?” 李才得呵呵兩聲,皮笑rou不笑:“馮小姐一介女流,妄議官場,不妥、不妥。” 極樂宗在滄州經(jīng)營多年,豈是他小小一個縣令管得了的。何況,他現(xiàn)在床上那個心肝兒一樣的小妾,不就是極樂宗送來的。 極樂宗,他不僅不管,還打算不聽不聞不問到退休呢。 李才得把馮玉殊“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馮小姐,不管你來自京中何處,這里是滄州,常言道 ‘天高皇帝遠(yuǎn)’,又有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之說,還請姑娘不要糾纏,要不然,本官就要請姑娘到衙門里去坐坐了?!?/br> 幾個衙役將她推出門外。 “哎…你們…” “你不是…?” 一個聲音同時響起。 馮玉殊回頭,只見街上打馬而過的少年錯愕地停了下來。 她打量了他幾眼,有些猶疑道:“樓公子?” “是我?!瘪R停得有些急了,樓關(guān)山扶了扶自己有點歪掉的玉冠,“原來小姐能開口說話?!?/br> 他今日穿了身絳色的文錦外袍,頭戴紫金玉冠,準(zhǔn)備和狐朋狗友到城郊去打馬球,不料正好碰見馮玉殊被幾個衙役推搡出來。 樓關(guān)山正色道:“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難事,你的…夫君呢?” 馮玉殊仰起臉,紺青色的眼盯著他,里頭逐漸氤氳起一片霧氣,竟突然跪了下去:“樓公子,求你…求你救救他…” 樓關(guān)山忙將她扶起來:“不必如此…” 馮玉殊將事情說得又快又急,卻十分扼要清楚。 他盯著這雙漂亮的眼,心猿意馬了一瞬,卻很快被她話中的內(nèi)容吸引了。 極樂宗,又是極樂宗。 那個魔窟,明面上的還不夠,背地里竟藏著這樣駭人聽聞的罪惡! 他下了馬,將馮玉殊引到路邊,叫仆從去尋了轎子來,一邊道:“馮小姐,你放心,此事我巨劍山莊絕不會袖手旁觀?!?/br> 否則巨劍山莊還有何臉面,自稱為江湖正道,立足于滄州? 馮玉殊進(jìn)了轎子,聽了他這話,面上憂慮之色未曾褪去,掀開簾子道:“我和樓公子一起去。” 樓關(guān)山自己在前面騎著馬,瞧見她沒有一絲血色的唇,心疼得不行,同時心中不禁泛出一絲酸楚來:“馮小姐與那位公子伉儷情深,死生不負(fù),叫樓莫好生佩服。” 馮玉殊聽了淡淡一笑,這才想起來解釋這件事:“他叫孟景,其實我們…” 樓關(guān)山還在聽她下文,她卻沒接著說下去了。 她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和孟景的關(guān)系。 若一五一十說明,勢必要暴露自己和孟景的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在樓關(guān)山并不介意,轉(zhuǎn)頭就忘了這茬,自己轉(zhuǎn)了話題:“可是累了?歇一歇吧,轎子里備了軟毯?!?/br> 巨劍山莊在滄州也算老牌的門派了,雖然弟子實力不算太強(qiáng),但勝在人多,而且有錢,裝備好。 樓關(guān)山動作很快,不出半個時辰,他們就在去極樂山莊的路上了。 待他們來到極樂山莊山門前時,卻意外地沒有遭到抵抗,如入無人境,長驅(qū)直入。 莊子里沒有一點人氣。 巨劍山莊的弟子面面相覷,連樓關(guān)山心中都有些犯嘀咕。 一個弟子低頭看了眼腳下,有些疑惑:“這地怎么粘乎乎的,鞋子都臟了?!?/br> 深褐的泥土黏在鞋面上,蹭都蹭不掉。 樓關(guān)山最先反應(yīng)過來,還沒來得及說,聞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是血?!?/br> 隨后吞了口口水,有些緊張地摸了摸隨身的佩劍,臉色有些發(fā)白。 一行人再往前走了片刻,很快便看到了第一具尸體,然后是第二具、第叁具、第四具…… 映入眼簾的尸體像小山一樣堆成一迭,滴下的血水在地上匯成一攤淺洼,蜿蜒流向他們腳下的土地。 濃烈的血腥味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 顯然就在不久前,這里發(fā)生了一場極血腥的殺戮,乃至于血腥味還帶著一絲熱氣,經(jīng)久不散。 馮玉殊走出了轎子,攥著軟毯的手輕輕地發(fā)著抖,她強(qiáng)迫自己看向那些迭在一起的尸體,低聲道:“找人吧?!?/br> 她一步步走到尸山前,蹲下來,仔細(xì)辨認(rèn)這些人的樣子。 全部都是男人,著白衣的顯然是極樂宗的,另一些人穿夜行衣,看不出來歷。 夜行衣真不好認(rèn),馮玉殊看見那身形相似、臉朝下的,心里就會一抖,她真怕還沒找到孟景,自己就先心梗去了。 樓關(guān)山也見過孟景,跟下面的人仔細(xì)交代過了,還有能人繪出了圖像,滕印了許多份,拿過來分給眾人,比對著辨認(rèn),速度一下子快了不少。 他們找遍了整個山莊。 馮玉殊通過回憶找到了那個自己誤打誤撞發(fā)現(xiàn)的密道,那密道十分復(fù)雜,如同蛛絲一樣連接著各處的廂房、溫泉池、還有看起來像千機(jī)起居的地方。 有些地方有血跡,另一些地方很干凈。 她走到了密道的另一端,走出來,是極樂山莊主樓的走廊。 明晃晃的日頭掛在天上,不知是什么時辰了,光線強(qiáng)烈地刺目。 一個小分隊已經(jīng)深入到了山莊后的林子里。 馮玉殊扶著欄桿,只見下方的林中,巨劍山莊的弟子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好些人在交頭接耳。 就在此時,林中突然傳來消息:“有活口了!” 馮玉殊立刻沖了下去。 樓關(guān)山看見她來,轉(zhuǎn)過頭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身后。 一群女子相互扶持著,一個接一個從林中走出來。 “蕓娘…” 馮玉殊盯著走在后頭的女子,終于露出今日第一個可以稱得上笑容的表情來。 蕓娘點著人數(shù),最后才走上來,握住了她的手:“我們都出來了,一個都沒少?!?/br> 她們從地牢中爬出來時,不知為何,極樂宗的人根本無暇顧及她們,她們于是便藏進(jìn)了林中各處,安頓下來后,為傷者包扎,為脫水的人尋找?guī)в兄旱闹参铮瑸樾幕乙饫湔叽驓?,竟個個都活了下來。 馮玉殊將極樂山莊內(nèi)的慘狀說與她們聽,蕓娘道:“難怪。只是極樂宗那么多人,他們…都死了么?” 她們躲在這里時,那些人竟然都死了? 馮玉殊點點頭,又問:“蕓娘,你可有見到孟景?” 蕓娘這回沒直接回答,臉上的笑意淡了些,似是不知如何開口:“是與你同來的那位公子么?” 馮玉殊點點頭,心沉了下去,卻仍勉力勾了勾唇,安撫道:“我沒事,你直說便是?!?/br> 旁邊一個女子見她這樣,忍不住道:“他死了。我和蕓娘出去探路時,看見一群黑衣人將他圍在中間,他流了很多血,衣裳都濕透了,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他們還踩在他身上…” “云錦,夠了?!笔|娘冷聲喝道,又放柔了神色,看向馮玉殊,想說些什么,云錦又搶白道:“她想知道,她也應(yīng)該知道。” 她在地牢中也是快言快語,馮玉殊對她很有印象。 知道她并非惡意,甚至是為她考量,馮玉殊沒有多言,只是沖云錦點點頭:“多謝?!?/br> 然后繼續(xù)找去了。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雖然他做這種刀口舔血的營生,突然送了性命,也算正常,可是…… 他還那樣緊著錢,為了她那叁百兩,兢兢業(yè)業(yè)的,這下當(dāng)真是有錢沒命花。 也不知他家在何處,家中有誰,早知如此,當(dāng)初應(yīng)該多了解他些的。 不對,這一趟就不應(yīng)該來。 她可以在別院招待他住幾天,每天給他一些錢,讓他不要來這個鬼地方。 她吸了吸鼻子,裹緊了身上的軟毯,到遠(yuǎn)處尋去了。 蕓娘想上前勸住,在樓關(guān)山輕輕地?fù)u頭之下,終究沒有說什么。 馮玉殊和巨劍山莊的其他弟子繼續(xù)在后山地毯式地搜查,蕓娘和云錦等人,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也過來幫忙。 到了傍晚時,馮玉殊在水邊一棵老樹邊停了下來。 她盯著腳下的土地,微微擰起了眉。 松軟干燥的土地,和別處有些不同,腳踩上去,發(fā)出悶悶的聲音。 馮玉殊無意識地舔了舔唇,心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蹲了下去,指尖捻起一小撮土。 干燥的黃土,露出的下層卻摻雜著一絲暗紅。 她開了口,嗓音有一絲難以察覺地顫抖:“來幾個人幫我,把這里翻開?!?/br> 人們圍上來,有幾個弟子拿來了工具,馮玉殊有些恍惚的神色一瞬間歸了位,急道:“小心些?!?/br> 弟子面面相覷,十分不解。 一個年幼些的問道:“馮姑娘,這土里能有什么?” 黃土里慢慢露出一點黑色。 馮玉殊恍若未聞,靠近了些,用十指將黃土一點點剝開。 眾人的表情一瞬十分詫異,又凝重起來。 那黃土中竟豎直埋著一個人。 這人身體冰涼,顯然已經(jīng)失去生機(jī)。 眾人看馮姑娘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就是他們要找的孟公子了,于是合力將人從土里扯出來,平放在地上。 英俊的少年眼闔著,薄唇緊抿,面上血色盡褪,身上的夜行衣被血浸濕,又風(fēng)干,如今干硬地貼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