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淚還盡苦?;厣恚?)
東院的下人們在討論,今年的春天格外反常。 明明前幾日已是陽春,萬物復(fù)蘇,昨夜卻氣溫驟降,今早起來,竟還下起了飄飄灑灑的細(xì)雪。 眾女紛紛裹上厚衣,到院中去看稀奇。 云錦也在其中,她跟著馮玉殊進(jìn)京,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春雪。 她在院中鬧得一身汗,面上泛著紅暈,有幾撮劉海兒沁濕了,貼在額上,也不在意,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打了簾,進(jìn)來看馮玉殊。 “小姐,外面好大雪呢?!?/br> 馮玉殊從帳冊中抬起頭來,笑道:“我知道了,你去玩便是,我這兒沒什么要做的?!?/br> “小姐,坐了許久了,也不起來歇歇么?”云錦問。 她只是搖頭:“有幾處看不大明白,我再看會兒?!?/br> 云錦看了她一眼,確認(rèn)沒有什么事,應(yīng)了聲,自打簾出去了。 轉(zhuǎn)身時,眼風(fēng)自然掃過屋內(nèi)的陳設(shè),她下意識地察覺到,某種悵然的缺失。 是窗邊的榻子,不久前馮玉殊發(fā)了話,叫人移走了。 孟景剛失約的那些日子,連云錦也不愿回想起。 最開始是茫然,云錦和挽碧還能坐在馮玉殊身邊,冷靜道:“或許是信沒送到,也未可知…” 馮玉殊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那也沒有分別…” 無論如何,他負(fù)氣離開,數(shù)月杳無音信,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shí)。 然而,馮玉殊也不是馬上就死心的。 她還是在等,常常在他從前睡的榻子上,整日整夜地坐著,望著窗外蕭瑟的冬意,好似那一點(diǎn)微弱的、屬于他的氣息還縈繞在此處,讓她得到一點(diǎn)安心。 馮玉殊很快就病倒了,東院縈繞著一種沉沉的死氣,重重地壓在每個人心上。 某一天夜里,她突然發(fā)起了高熱,云錦只得去求王夫人夜開角門,讓自己可以去街上尋醫(yī)者。 醫(yī)者來開了方子,許多湯藥得立馬煎上的。東院燈火通明,忙碌了整宿,馮玉殊的高熱總算降了下去,她卻仍睡不安穩(wěn),時時驚醒,連下人們也睡不得囫圇覺。 這段時間,東院眾人常聽見馮玉殊房內(nèi),傳來壓抑的哭聲。 待馮玉殊再次從病榻上能起身時,最嚴(yán)寒的冬日已經(jīng)過去。 病去如抽絲,她輕減了許多,面上也無甚生氣,但總歸有幾分清醒堅定的神色了。 她命人撤走了榻子,又把孟景留在這兒的幾身衣物、使用過的生活用品清出來,也命人丟了。 還有絕大多數(shù)的物品,不是孟景的用品,而是經(jīng)他手的小玩意兒,用草編的蚱蜢、街市上買的胭脂水粉、摩合羅,還有波斯來的紅瑪瑙扳指,她出府不便,他便帶回來逗她展顏。 他們還在孟景迭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旁,意外找到了一個刀刻的小木玩偶。 這小玩偶扎著和馮玉殊很像的垂髻,大大的眼睛,微抿的、有些倔強(qiáng)的唇,尖下巴,惟妙惟肖,身上一件黑色的布裙,好像就是拿他自己的衣服裁的,針腳粗糙得有些滑稽。 也不知什么原因,被他一直藏在了這里。 “送給小姐了的,便是小姐的,也要扔了么?”云錦拿著她清出來的滿滿一兜,十分遲疑。 馮玉殊卻抿著唇,態(tài)度堅決。 “好吧?!痹棋\嘆了口氣,拿著東西出了門。 午后,挽碧捧來了幾件新裁的春衣,只道是老夫人處賞下的,府中的女眷,人人都有。 她帶著風(fēng)帽,在屋前撫落肩上的風(fēng)雪,也在說:“好大的雪呢,也不知何時會停?!?/br> 又跟馮玉殊道,“大姑娘,您囑托我哥哥去尋幾個掌柜的事,他已經(jīng)辦妥了,只待什么時候?qū)€方便,您親自一一看過?!?/br> 馮玉殊欣慰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嬸嬸是不給的,我正好去尋陳王氏?!?/br> 她特意挑了件織金線的狐襖批在外頭,將身上那股子清冷氣掩了掩,往正院去了。 陳王氏今日正在馮府做客,聽婢女道大姑娘和她有些體己話要說,請她留步轎中,心中十分驚訝。 馮玉殊的出身、樣貌身段自是挑不出錯兒來的,只可惜不是清白身子,要不是當(dāng)初急著把子蟠從牢里撈出來... 陳王氏眼見著馮玉殊從雪中來,心中如是想。 她到底是對馮玉殊不大滿意的。 馮玉殊挑了簾進(jìn)來,帶進(jìn)來一股寒氣。面對未來的婆婆,她也不算十分恭謹(jǐn),只是禮了禮,開始說正事。 原來是求她幫忙。 馮府是官宦人家,拘著她一個閨中女子,不愿讓她行商。 陳王氏雙手揣在袖中,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這事做得也不算錯?!?/br> 馮玉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陳家的皇商,陳家大爺又去得早,其時您的兒子尚且年幼,陳家上下皆是您在cao持,難道您也覺得女子不能行商么?” 陳王氏道:“那是情勢所逼。如今子蟠大了,正值盛年,不需要你去拋頭露面?!?/br> “是么?!瘪T玉殊微微一笑,“將闔府的重任,全壓在他身上,難道夫人竟一點(diǎn)也不曾擔(dān)心?” 陳王氏的臉有些繃不住了,微直起身子道:“你什么意思?“ 只怕暗地里是燒香拜佛,求陳子蟠不要敗光陳家的家財。 馮玉殊腹誹,面上卻沒說得那么難聽,仍是笑意盈盈,”我只求您幫我行個方便,鋪?zhàn)拥氖虑?,馮府并不知情,我賺的錢,屆時還不是歸了陳家...“ ”您也能料到,此番出嫁,馮府是不會給我多少陪嫁的了...我一個孤女,不過是想多些嫁資傍身,也好在夫家真正立下足來?!?/br> 她嘆了口氣,好似十分自傷身世的模樣。 陳王氏聽她說是要添嫁妝的,又聽說她手頭已盤下了六、七家鋪頭,自然動了心思。 若是幫這個忙,既賣了馮玉殊順?biāo)饲椤⒑靡院竽媚笏?,又對陳家來說有利可圖。 陳王氏腦筋幾轉(zhuǎn),坐直了身子,輕輕拉了拉馮玉殊捏著帕子似在拭淚的手:“你也說了,你是陳家的新婦,我這個做未來婆婆的,自然是要幫你的。不過是為你行個方便,讓你同鋪?zhàn)拥娜藖硗T了,你便打著我的名頭做吧。改日叫那幾個掌柜的上門來,就說是以后為你管事的,是我叫來讓你相看的便是?!?/br> 陳王氏說著,心里想著以后她進(jìn)了門,這些鋪?zhàn)舆€是得收到自己手里管著,免得她仗著有銀錢傍身,壓子蟠一頭。 馮玉殊心里卻想的是,這鋪?zhàn)幼屛易銎饋砹耍@回可就沒不會那么輕易讓旁人搶了去。 有了陳王氏答應(yīng)遮掩,鋪?zhàn)拥氖陆K于一點(diǎn)點(diǎn)走上正軌。 打著陳家的名義,幾個掌柜的上門,馮玉殊一一看過,又叮囑了他們幾句注意事項,便可以各自負(fù)責(zé)去籌辦、采買貨源。 又叫云錦和挽碧的大哥兩人各自負(fù)責(zé)看顧著鋪內(nèi)布置的進(jìn)度。 各種書信、人員的往來,如雪片般飛入馮玉殊的東院,都打著陳府的名頭,倒叫王夫人好生疑惑了一陣。 她倒也旁敲側(cè)擊地問過陳王氏,陳王氏心知肚明,打著哈哈,替馮玉殊遮掩過去了。 這倆人,好似兩只奪食的老虎,都眼睜睜盯著,馮玉殊手上那塊rou呢。 只馮玉殊本人,渾然不覺。 她又回復(fù)掌柜的請示、又清點(diǎn)近日的各項開支預(yù)算的,在東院忙得昏天黑地的,常常伏案到夜深人靜,連茶水都未顧得上喝。 她新學(xué)的算盤,還有些不大熟練,今日白天還同云錦抱怨:“怪了,我打得手腕子疼?!?/br> 云錦將她未動的冷茶原樣撤下去,又端上來新的,道:“有什么怪?打多了唄。小姐,該歇息了?!?/br> 她知馮玉殊如今將全部的心氣都傾注在鋪?zhàn)由狭耍皇遣淮_定,她是接受了現(xiàn)實(shí),朝前走了,還是只是自苦而已呢? 果然,馮玉殊微笑道:”我近來不嗜睡,橫豎也是要醒的,這樣多的事,不如再多坐會兒。“ 云錦嘆了口氣,盯著她的臉,想從上面找到一絲一毫、同悲傷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但她沒有。 那日她還說:“云錦、挽碧,前些日子,讓你們?yōu)槲覔?dān)心、cao勞,實(shí)在過意不去,以后再不會了。” 她頰邊有淺淺的笑窩,眸色溫暖,好似帶上了溫柔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