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縱相逢對面不識(4)
房中十分干凈,煙籠綠的紗窗微掩著,一盞明亮的燭燈,錦繡銀屏掩著柔軟的床榻,一旁的小幾上放著新燒的姜湯,約莫是為她去寒而被備在那兒的,正微微冒著熱氣。 這里是馮玉殊在西市的宅子。 手掌落在孟景臉側(cè),卻遲遲沒有落下。 馮玉殊驀地抽回了手,微紅著眼,胸口仍微微起伏,低低地、恨聲道了一句“荒唐”。 心中猶殘留著掠過高空的失重感,和箭簇擦過他手臂外側(cè)、差點破開他皮rou時一瞬,那種無法呼吸的心有余悸。 孟景連動都沒動,面上神色也未變,好像她這樣生氣,也是理所當(dāng)然。 馮玉殊挺想問他,為何從前舍了自己,又要在這個時候,將她擄了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沉,默然收了淚,好似一只驕傲的小孔雀,冷冷地問他:“那位苗姑娘呢?” 少年聽到這個問題,漆黑的星眸茫然了一瞬,心里好疑惑,但他還是十分順從地答道:“在滄州。” 啊,原來是去了滄州,難不成他孤身寂寞,便又來尋自己了么? 心底劃過巨大的悲哀和無助,她捂住胸口,最后只抿唇干巴巴道:“哦,我要回去?!?/br> 孟景亦緊抿著薄唇,下頜骨的線條因而更加流暢鋒利,一時倒分不出誰更倔強(qiáng):“你明明不愿嫁他。你在這里,沒有人能來找你的麻煩,想要什么都可以,想做什么都可以?!?/br> 他情竇未開,遇到馮玉殊后,終于好似霧里看花,隱約瞥見一點甘美,卻仍隔了氤氳的水汽。 加之殘忍身世,又身負(fù)兇卦,片刻未敢奢求過她的愛。 那日那禿驢在她面前咄咄,他少年心氣,加之從未被珍重過,第一反應(yīng)竟認(rèn)為她會害怕而背棄,便負(fù)氣離開,還自以為是成全。后來為人所制,更覺不堪,確實起了離開的心思。 只是,在黑暗中太久的人,見到了一點真正明亮的光,如何能說舍下便舍下呢? 那一點隱秘幽微的心思,明明想抑制住的,反倒一天一天地,越來越熾。 天生地長的少年,獸性難消,終于讓本能占了上風(fēng),想要為她筑巢、覓食、討她歡喜,想要… 獨占她。 馮玉殊果然不愿。 她示意他瞧她身上大紅的、明艷的喜服,勉強(qiáng)擠出笑意來:“我怎可留下?木已成舟,我今日成婚,你該祝我?!?/br> 孟景眸光微暗,薄唇緊抿,握緊了手中的刀:“你敢回去,我殺了陳子蟠?!?/br> 狼崽子終于在她面前,亮出一點獠牙來。 她果然好似被嚇了一跳,瘦削的肩微微一抖,眸光微閃,望著他,一時無話。 然而,馮玉殊竟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她挑釁似的微挑了一點唇,突然站起身來,走近他了些。 最初相逢一眼,他殺千流,她卻扯住了他的衣袖。她從來不怕他,如今更加不怕。 孟景果然呼吸一滯,背脊微微僵硬。 “我已嫁作他人婦,也無意與苗姑娘二女共事一夫,請你高抬貴手,放我回去?!?/br> 說話間,她眸光再次冷下來,從寬袖中取出來一只簪子,默默用尖口抵住了他的喉結(jié)處。 馮玉殊心中惱極他,想來他也曾用刀指著自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算恩怨兩消。 “二女共事一夫?” 孟景聽了,微微擰了眉,眼神中浮現(xiàn)出好大一個問號。 他注意力全在她話中。 馮玉殊的手,卻抖啊抖。他說話時喉結(jié)上下一滾,她的手也隨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要想傷到他,他怕是不僅不能躲,還得配合一下她。 孟景隨意掃了眼喉邊刻意被磨尖的簪口,心底有些想要發(fā)笑,又覺愛憐。 想來她藏于袖中,原本不是為他而備。 她曾存玉石俱焚的死志。 孟景眸光微閃,慢慢開口道:“我和苗姿,沒有什么關(guān)系。那日若不是她抓了我,我本想要來見你?!?/br> 他語氣淡淡,略去了很多細(xì)節(jié),仿佛在說旁人的故事。 馮玉殊神情復(fù)雜地看著他,半晌后,終于垂下了手,垂頭喪氣道:“你先出去?!?/br> 她好像很輕易地就相信了他。 從前如此,現(xiàn)在也是如此。不是因知道他為人處事目中無人、不屑撒謊,更因為他是孟景,她信任他便沒有道理,否則不足以作她命中唯一那位。 今日腦中實在紛亂,她要好好想想。 整座宅子,都靜悄悄的,約莫是因為還沒有什么人住的關(guān)系。 雖在孟景劫親的時候,有樓關(guān)山提前過來打點,但那樣一點時間,他也沒辦法連夜變出眾多仆從來。 不過這樣也好,有別樣的安寧。 馮玉殊喝了姜湯,昏昏沉沉地沉進(jìn)木桶中。 今晚大起大落,又受了涼,她已感到身子有些不適,特別是剛才一碗姜湯下去,原本吹風(fēng)之后,體內(nèi)被壓制下去的、一直被忽略的燥熱,竟又猛地升騰起來。 她有些頭暈?zāi)垦?,還心道是水太熱,忙起身匆匆擦了身子,披上褻衣,往榻上去。 走路尚且有些踉蹌,褻衣的系帶更是被她系得松松垮垮,只是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她經(jīng)過了鏡前,一瞬間瞥見自己酡紅的臉,暗自心驚。 下一秒,就不知磕到了腳踏還是什么的,在榻邊跌了一跤。 她吃痛,低低地呼了一聲,一瞬間淚水漣漣。 房門驟然被人推開。 孟景忙大步走了幾步,將人提起來。 她跌坐在地上,沒骨頭一樣,還記得推他:“你出去,只是沐浴久了...” 孟景瞧見她雙頰上的緋色,默了一瞬,腦海中閃過一種可能性,也不知是該氣她還是該惱她,只簡單道:“你是不是吃了洞房里的酒水?” 馮玉殊后知后覺,也想到了同一種可能性,整個人僵硬了一瞬,然后惶惑地點了點頭。 自己在洞房中喝的那小小兩盅酒,約莫是按照風(fēng)俗,下了助情的藥物,因著劑量小,見效又需要時間,她此前心力集中在別處,才一直未覺。這會兒靜下來,姜湯又是發(fā)物,藥性竟一股腦被勾了起來。 孟景一時臉色有點難看,將人扶上了榻,背后墊了小枕,又給她連倒了幾杯涼水,看著人喝下去。 “再喝一杯?!彼鶕?jù)她頰邊的艷色,冷酷地作出判斷。 馮玉殊也不肯給他好臉色,但還是乖乖地接過,咕嚕咕嚕吞下去。 她好似一只廢貓,沒骨頭似的半倚在榻上,見孟景出去了,還以為他終于走了。剛舒了口氣,他卻又回轉(zhuǎn)過來,坐在榻邊,將幾瓶金瘡跌打藥放在一旁,卷起了她的褲腿。 馮玉殊條件反射地縮了腿,被他無情地抓回來。 少年人有些粗糙的掌心托著小腿肚下一點,指節(jié)微微施了力,她便動彈不得。 他抿著唇,面無表情地給她膝蓋上的淤處上藥。 馮玉殊輕“嘶”了一聲,又想縮腿,被他箍住,撩起眼皮掃一眼。 馮玉殊冷冰冰地別開臉。 折騰了半宿,孟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飛快地沖了個冷水澡,坐在她外間的窗臺上,懷中抱著自己的刀,就要倚墻睡去。 瞥了眼馮玉殊緊閉的房門,正打算入眠。 馮玉殊又開始在里面小貓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