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天涯執(zhí)手從此去(2)
走走停停,約莫半月有余的光景,他們終于到達了滄州。 滄州作為南地有名的繁華州郡,風(fēng)貌與京城十分不同。入了城,便見好似從安睡中醒來的早市,行人漸漸多起來。因著炎熱日頭,當(dāng)?shù)厝艘褤Q上輕薄的短褐,cao著爽利方言的小販于道旁吆喝,稚兒追著陶制的鳩車穿街而過…竟比京城還有更有人間煙火氣些。 幾個黑衣覆面的沉默青年,早已候在城門外多時。恭敬見過了孟景,帶他們?nèi)ヒ烟崆爸棉k好的宅子。 樓關(guān)山到底算江湖人,對逐風(fēng)樓的血腥傳言早有耳聞,知道那樓中信奉絕對的實力強權(quán),是個將人變鬼的地方,這幾人絕無可能是泛泛之輩。因此盡管這幾人身份上是孟景親隨,又對他們恭眉垂目,他還是直了直腰,坐正了些,對幾人頷首微禮。 馮玉殊卻是全然不知這些的,她接受的養(yǎng)育來自另一個講究仁和善的體系,腦海中所能想象出的腥風(fēng)血雨,再結(jié)合她曾親歷的,也不及實際萬分之一。念及是孟景親隨,她有幾分敬畏之心,也挑起簾來,微微頷首致謝,溫聲問他們名姓。 幾人微微頓住,錯愕如此明顯。 經(jīng)手了孟景吩咐下來的各種任務(wù),他們隱約猜測,讓堂主千里親迎的,該是位十分尊貴的大人物,卻不曾想,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漂亮嬌貴的女人。 孟景的女人。 意識到這點的瞬間,十步、阿武等人悚然一驚,飛快地垂下眼,恭敬地立在原地。因心懼僭越,眼神閃爍中,都有些許遲疑。 見馮玉殊還挑著簾,溫和地等,才各自躬身一禮,報上名姓來。 倒…倒也不必讓這幾位來置辦家宅。 這幾個名字,果然在那接簽子的朱榜之上,還都是早已成名的江湖好手。 樓關(guān)山在馮玉殊旁邊聽得忍不住嘴角抽抽。 馮玉殊本來也沒帶多少銀財,在路上又散去不少,好在孟景一派的勢力的確在滄州盤踞下來,倒也沒什么事需要憂心的。 這件宅子還比京城的還略大些。 兩進的朱門,進來便是石影壁,繞進去,有小小的、四四方方的中庭,中間擺一口大缸,沉著許多銅錢。四面都是回廊,兩側(cè)各有幾間廂房。正中乃是正廳,從正廳的側(cè)門出去,繞過一道垂花門,有個小小的花園,園中花草扶疏,一條石板鋪就的小徑,走進去,才到主人家的居室,書房、臥房,廂房,一應(yīng)俱全。 他們前腳剛到,宅子外傳來一陣喧嘩聲。馮玉殊回頭去看,門外黑鴉鴉涌進一大群人。 好嘛,逐風(fēng)樓的下屬被孟景提溜來做苦力了。 馮玉殊為了添置各種家私、物品,忙得腳不沾地,這一日,從白日忙到天黑,卻半點也不覺累。 轉(zhuǎn)眼就到了尋常人家準備入眠的時辰。 天空好大一輪月圓,靜靜探出頭來,俯瞰渺渺人世間。 尋常巷陌中,平日寂寂無聲的尋常宅邸,因為主人今日進宅,此時仍然熱鬧忙碌。每間屋的廊下都掛上了紅燈籠,屋中點著盞盞燭燈,方便進進出出的人們。 馮玉殊正在臥房前的空地上,將她箱簣中的物品取出,清點整理,再拿進屋內(nèi),擺到應(yīng)該擺的位置上。 孟景扈從中的一個,喚作十步的,此時帶了幾個粗使婢女和貼身護衛(wèi)來給馮玉殊。 馮玉殊回頭,微訝然道:“我常在深閨,平時連磕磕絆絆也不曾有的,要這樣嚴密的護衛(wèi)做什么?” 十步猶豫了一下,好似絞盡腦汁想解釋,然而眾人等啊等,他又放棄了,只是道:“是孟堂主吩咐?!?/br> 這也是個半天憋不出一句話的。 馮玉殊無奈,點點頭,將云錦也叫過來認了人。 云錦倒是挺開心,盡管她和馮玉殊都心如明鏡,那幾位姑娘和青年是如何對她們恭敬而戒備地保持著距離。她將手邊的活計放下,撫了撫衣角的褶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過來,笑若銀鈴:“以后咱們這兒就可熱鬧了?!?/br> 她和那幾位姑娘攀談起來。 初見時同那幾個扈從相似的,那股隱約的、謹慎的窺探和近乎異樣的恭敬,因為這樣熱烈的氣氛,微微消彌了些。 只偶爾,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馮玉殊微微含笑,聽他們說話的臉。 人心難免好奇。 孟景于他們,是朱榜上風(fēng)聲鶴唳的名字,是龐大殺手樓中高高在上的符號之一,也是他們?yōu)橹闹髯?,他身邊的女人,會是什么樣子的?/br> 孟堂主于馮玉殊,又是什么樣子的? 馮玉殊同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著閑話,十步憋了半天,也憋出幾句關(guān)于滄州風(fēng)物人情之類的來。 她聽著,許是一天下來,有些疲累,漸漸忍不住走神,眸光微閃。 院中人進進出出,人影繚亂,馮玉殊還是一眼,就找到了孟景的背影。 他日后會登上重樓、眨眼他人生死,然而這一夜的馮玉殊望見的,只是無比尋常一幕。 臥房中,房門大開,孟景正跟阿武和另外一個扈從,半蹲在地上,拼她千里迢迢帶過來的雕花木柜。慣會使刀的手,拿起那幾片看起來沒什么區(qū)別的雕花,手腕一翻,轉(zhuǎn)了個面。他微垂了眼,仔細去看那拼好的圖樣,沉斂而凜冽的側(cè)臉,好似沉默了一下。 也不知他到底拼沒拼對。 這么臭的臉色,應(yīng)該沒拼對吧。 馮玉殊出神地看著,有些促狹,不自知唇邊微帶了笑意。 正在這時,云錦抱著幾床錦被進了內(nèi)院來。她貪多,一次抱了許多,眼前壘得高高一迭,看不見路,“哎喲”了一聲,晃晃悠悠。沒走幾步,身后突然又閃進來了樓關(guān)山,將她懷中最頂上幾迭取了,隨口問她:“放哪兒?” 他回家一趟,換了身錦袍,腰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明明更sao包了一點,卻又不知為何,臉上有點狼狽的氣鼓鼓。 答案很快揭曉,院中的人都聽得見他咋咋呼呼進來,對馮玉殊道:“我差點就出不來了!” 原來他同孟景去京城時,事發(fā)突然,根本沒跟家里人說,又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天,差點沒把他爹氣死。如今歸家,自然抓著他狠狠一頓家法。他挨了一頓板子,屁股絲絲作痛,來的時候都沒騎馬,坐墊了好幾層厚墊的馬車來的。 樓關(guān)山說這些時,馮玉殊和云錦都憋不住笑。他白凈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惱,表情有些憤怒扭曲,扭頭去找孟景了。 房中傳來他的抱怨。 孟景抬頭,視線從雕花木柜上移開,默默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云錦在外面笑得好大聲。 待他們終于安頓下來,已是叁日后了。 孟景陪著馮玉殊逛集市,回家路上,手上已經(jīng)提了各種大包小包的新鮮玩意兒。 滄州城的夜市有名的熱鬧,他們在人流中,默默并肩走著。 道旁有小販在做糖人兒,馮玉殊第一次見,眼睛一亮,一下子停了步。 她和一群滿臉期待的小孩子站在一塊兒,以為自己戴著幃帽,就無人察覺,也悄悄地探頭探腦。 孟景掏了銀子,從小販手中接過糖人,小孩子們和馮玉殊的視線隨著他動作移動,好似黏在他手腕子上了似的。 他將糖人遞到馮玉殊手中。 金黃的糖色,畫出一個玩著小線團的、搖頭晃腦的貓兒,無端讓人心覺愛憐歡喜。 她微微笑著接過,握在手上。 明月朗照,前方石橋上有藝人吹簫,吸引了許多人摩肩接踵,駐足觀看。 他們被駐足的人群阻住,便慢慢地放緩了腳步。 面前人群不知為何,突然退后了些,馮玉殊一驚,也忙跟著退了幾步。 正慌亂時,一只腕子被人拽住,她微有些錯愕地偏頭。 孟景牽起了她的手,微微一拉,人就撞進他懷里。 鼻尖涌入他身上淡淡的青竹氣息。馮玉殊腦中空白了一瞬,回過神來,從他懷中掙出來。 雖然在人群的最后,四周無人注意他們,馮玉殊還是微微臉熱。 她仰起了臉,想對他說點什么。 他垂下眼,見她掀開了一點帷帽,一雙小鹿一樣濕漉漉又溫和的眼。 四目相對,他眸光微閃,無端讓人覺得危險。下一瞬,毫無征兆的,俯下身子,銜住了她來不及合上的、豐潤柔軟的唇。 唇舌糾纏。 柔軟的唇瓣間還殘留著一點極淡的甜味,他最不喜甜,這種時候卻品嘗得沉迷。 要攻城掠地,撬開貝齒,要勾著她,一起沉迷。 人群中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喝彩聲,軟成水似的馮玉殊輕輕一顫,忙推開他,微微喘著氣,幃帽垂下,掩住她紅得滴血的雙頰。 原來是那吹簫的藝人一曲終了,正在向人群致意。 約莫是他吃得太兇,唇瓣微微有些紅腫。 唇上殘留著奇異的觸感,她下意識用指腹碰了碰,孟景就立刻偏過頭來看她。 二人回到宅中,推開正院的門,便見樓關(guān)山和云錦坐在廳中,一副恭候多時了的模樣。 樓關(guān)山拍了拍桌上兩大壇酒,眉飛色舞:“我偷出來的。” 是指他從家里偷出來的。 云錦將桌案移到院中,有婢女在旁,幫著她擺好剛從廚房拿出來的熱菜。 “小姐,你看,好大好圓的月亮!”她立在院中,雙眸中映出月色來,難掩驚艷之色,回頭同馮玉殊笑道。 樓關(guān)山也走出來,將酒杯一一遞給他們,斟了酒,笑嘻嘻道:“孟兄、玉殊,恭賀你們喬遷之喜。” 喬遷之喜。 馮玉殊接過酒杯,微微怔了下,心中因這話微微一動。鼻中微酸,旋即彎起唇角,頰邊浮出甜蜜的笑意來。 她有家了。 云錦在一旁,余光見得她學(xué)著樓關(guān)山,江湖大漢一樣一飲而盡。一跺腳,對樓關(guān)山惱道:“哎呀,你要死,不要教壞我家小姐!” 今宵有酒好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