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山海
周尋枕邊的手機嗡嗡一震,她閉著眼打開屏幕。瞇著眼看了一眼消息之后,又迅速合上沉重的眼皮,手指上下翻飛,下一秒又重新進入夢鄉(xiāng)。 陳羽翻了一下桌上的日歷,計算著軍訓剩余的天數(shù)。他低頭看手機時,露出后頸因為曬傷而斑駁的一大片紅。 周尋這幾日起的竟這樣早。 陳羽內(nèi)心微微詫異,但是身邊已經(jīng)是兵荒馬亂起來,“陳羽!快走!集合了!” 周尋往上翻著消息記錄,“集合了”已經(jīng)成了陳羽最常發(fā)給她的內(nèi)容。周尋暗自嘆氣,沒有想到自己到頭來體驗了一把軍屬的悲傷。她提起筆來,攤開一本信紙抄寫著“二大隊內(nèi)務條例”。 舍友經(jīng)過打趣道,“還給對象罰抄呢?” 周尋略略點頭,筆下不停。陳羽因為舍友內(nèi)務不合格已經(jīng)兩次早上四點起來寫罰抄,她想多抄幾遍給陳羽寄過去。 周尋筆尖滑過紙面飛快,字一如她本人飛揚。很快一張信紙草草被填滿,周尋隨手扔到手邊已經(jīng)小半本的紙堆里。陳羽寫字一筆一劃,每一個都端端正正。周尋曾打趣他寫字太慢,現(xiàn)在只能盡力代勞。 可是,只郵一些罰抄未免也太無聊了。 “羽哥: 見字如面。 可能你沒有時間回信,但上次提筆為你寫字已經(jīng)過去叁年了。每天我們都有發(fā)消息,可信和消息不一樣。 還好我依舊喜歡用鋼筆,依舊寫字不工整,依舊喜歡你。 下面的一本信紙是我替你抄的內(nèi)務條例,希望你多多睡覺,多多休息。風水輪流轉,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啦! …… 我知道你心里著急,但人有落差感很正常。我們往上走,路一定越來越難。要飛哪能不付出代價呢? 漢語真的很美妙。我想你有同樣的感覺吧?有幸學到自己熱愛的專業(yè),有幸陪在最喜歡的人身邊,現(xiàn)在的我好幸福。 …… 燕市有點太繁華了,我算不上喜歡。我想將來我們還是選一個小一點兒的城市生活吧。 絕對支持,完全信任。 周尋于燕市 2015.9.10” “羽哥: 見字如面。 不加急的信兩千里要多久才能到呢?晶晶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寫信了,郵政要攢很久才能給我寄一次信。如果真的這么慢,我下次還是寄快遞好了。 咱倆的消息總在刷新,所以我想每有一件比較重大的事,還是該寫信給你。落在紙面上的話好像更珍貴一些。 …… 我知道你要體檢了,這我倒不太擔心。軍訓馬上結束,之后的體能檢測我可得好好期待一下。你那么拼命地鍛煉,是不是該大躍進了?我勸你還是順應歷史潮流,不要想一夜之間趕英超美。還是慢慢來才會更快。 …… 我每天都在分析詞的構造,漢語言到底應該是這個樣子嗎?我以前寫文章都懶得打草稿,現(xiàn)在連寫個詞都要考慮類型。再也沒有靈感了!我當不了大作家了! 好想羽哥。 絕對支持,完全信任。 周尋于燕市 2015.9.25” “羽哥: 見字如面。 你寄給我的飛行員小熊,我每晚都摟著睡覺。他胸口的徽章太扎人了,我認為在我身邊用不著別著,我好好收起來了。 ……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體檢的事情,那么多人復檢,你也不要太過擔心。你的心臟絕對不會有問題,哪有跳的快也有錯的道理?只是你鍛煉太過了!我平時舍不得說你、跟你生氣,可你總是不聽話。 …… 漢語言好像跟我想象的也不太一樣,語言學家怎么不去搞數(shù)學呢?我想沒人愿意這樣去學一門語言。把浪漫格式化是很殘忍的。 絕對支持,完全信任。 周尋于燕市 2015.10.10” “羽哥: 見字如面。 無論你選擇怎樣的路,我從來不會對你失望。 體檢復檢沒事的時候,我以為你不會再萌生轉專業(yè)的想法。可今天體能測驗的結果出來了,你雖然嘴上說沒關系,卻還是想放棄繼續(xù)學飛。我心里知道你是對自己失望,可我不覺得失望。我們都知道體能不是一蹴而就的,為什么你總對自己這么苛刻呢? 羽哥,我們只是塵世間最常見的普通人,沒有一個普通人能永遠閃閃發(fā)光。如果因為一時蒙塵就萌生退意,我會替你不甘心。 …… 你將來會掙多少錢,買多大的房子,我根本不在意。我不需要你來養(yǎng),你也不要考慮那么多那么遠。 …… 如果你做空管,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空管;但如果你做飛行員,那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飛行員。 絕對支持,完全信任。 周尋于燕市 2015.11.15” “羽哥: 見字如面。 你說我們回家之前要落腳一個地方單獨呆幾天,我看了好些城市,只有烏城最好。烏城有津河,地方也不大不小,正好在我們倆之間。我故意沒告訴你,等你收到信,就會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提前猜到你選擇的地方啦。 …… 我其實還做了另外重大的決定,但我預備下次寫信告訴你。那會是最短的一封信!以后就不會給你寫信這么頻繁啦。感覺最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我每天都在期待明天。 …… 羽哥,你愿意繼續(xù)學飛,我特別高興。我知道這不是為了mama,不是為了我,更不是為了你自己要證明自己,只是因為你喜歡。熱愛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要是有不甘心,要是會后悔,再難都不該放棄。 雖然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遍,還是想再加一遍:你穿制服真的很帥。你肩膀上四道杠的時候,可以讓我來換嗎? 絕對支持,完全信任。 周尋于燕市 2015.12.1” “羽哥: 真的要見面啦!見什么字啊,還是見面好。 我給咱倆訂了一間大床房。 還是值得寫一封信的,對吧? 周尋于燕市 2015.12.25” 陳羽的眉頭狠狠一跳。他攏了一把身上披著的棉服,把信重新塞進信封放回枕頭底下,按滅了昏暗的夜燈。他和舍友的手機已經(jīng)放在了宿舍中央的小凳子上,等待值夜的學長來檢查。他沒法下去聯(lián)系周尋了。 舍友大聲調(diào)侃他這次讀信的速度,陳羽半夜起來看信已經(jīng)成了一個景觀。周尋的信通常很長,陳羽會專心致志地看很久,舍友們幫他望風,作為平時內(nèi)務不合格連累他受罰的補償。偶爾讀完信,陳羽會按滅夜燈,在黑暗中坐很久。 軍訓結束之后,文化課很快讓陳羽一雪前恥。只要動筆計算的科目,陳羽未嘗一敗。體能老師是承認陳羽的進步的。只是高強度的訓練下,人人都在進步。他在一遍遍體能老師的單獨批評中接受了自己的短板,不再進行自虐式的體能訓練了。 這半年來,軍訓的痛苦、被訓新的打擊、體能沒有起色的挫敗、對周尋蝕骨的思念,終于馬上就要走到盡頭。 他下床摸了摸棉服口袋,上了陽臺。陳羽倚在窗口押開一條縫,啪地點燃一支香煙。 整個宿舍沉默了一秒,然后爆發(fā)低聲地咒罵,“cao!羽哥怎么學會抽煙了!”“他媽的一會兒值夜的來,你能來得及上床嗎???” 陳羽沒說話。他看著煙往夜空飄去,不知道怎么和周尋解釋自己染上的陋習,說好了在男生堆里也不會學壞??僧斪约簩δ赣H提起轉專業(yè)的時候,母親歇斯底里地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陳羽一個人站在陽臺上,還是接過了前座兄弟遞來的煙。 人都需要發(fā)泄口。陳羽遇到了無法內(nèi)化也不舍得向周尋表露的情緒之后,終究還是買了自己的第一盒煙。他在人前仍然云淡風輕,這是第一次當著舍友們的面吞云吐霧。 陳羽低低地笑起來。母親的支持也像是有條件,但周尋總會用盡全身力氣告訴他,她在無條件地心疼他。 哪怕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