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聽靈瑾這樣說，好像有點猶豫。

    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緩緩挪著輪椅，小心地進了深潭。

    小水族還躲在水下不肯上來，只時不時吐出一兩個泡泡。

    水族的外表和翼族很不一樣。

    和翼族可以保持著人身，同時放出翅膀飛行一樣，水族可以上半身保持人身，而下半身保持著魚尾，小水族的尾巴是紅色的，那在岸上貌不驚人的鱗片，在水底卻光彩霓霓。他們耳朵的部分更像是魚鰭，可以隨著水流微微扇動。小水族身上穿的衣裳材質，靈瑾從未見過，居然可以保持在水下而不變形。

    靈瑾哄了半天，但小水族一動不動。

    靈瑾奇怪道：“她不上來。”

    臨淵一直在旁邊默默看著，見靈瑾不解，他略微停頓，好像猶豫了一段時間，才開口道：“你叫她上來干什么？”

    靈瑾說：“最近暴雨，很多水族都沖上岸了，總不能把他們留在翼國，得送回去??！尤其這個這么小，父母肯定很著急吧?！?/br>
    “……你不打算殺了她嗎？”

    “……？我為什么要殺小孩？”

    “這可是水族！和翼族是世仇！自然要斬草除根、未雨綢繆，等她長大就晚了?！?/br>
    臨淵語氣古怪。

    靈瑾奇怪地看了臨淵一眼，覺得他此刻說的話，一點都不像一個醫(yī)者所說。

    靈瑾說：“人皆有不忍之心，戰(zhàn)場歸戰(zhàn)場，和平的時候，看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正常人怎么會下得去手呢？即使是打仗，也應該堂堂正正地在戰(zhàn)場上分勝負，不該欺負平民。古代為人稱道的良將，皆講究持軍整齊、秋毫無犯，有些將領之仁德，甚至能感三軍而懷敵人。

    “若是每到一個地方就燒殺擄掠，不僅會激化矛盾、不利于長久的治理和管理，時間長了，連自己軍隊的士氣都會受到影響。若以功利說，這是竭澤而漁；若以道德說，這也是殘忍無德，受人詬病?！?/br>
    臨淵似乎聽得呆了，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然后，他問：“若是她從水里出來，你要怎么辦？”

    靈瑾認真地說：“當然是帶她回鳳凰宮，然后找到機會，就送她回水國?！?/br>
    “……”

    “怎么了？”

    臨淵看靈瑾的眼神，似乎隱隱有了變化。

    他低下頭，沉思片刻，然后忽然說：“水下和陸地上傳聲效率不一樣，你在水上說話，她在水下很難聽清楚，所以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讓開一點，我來試試。”

    靈瑾聞言十分驚訝。

    她詫異地看了眼臨淵，但臨淵的表現(xiàn)卻十分平靜。

    在靈瑾讓開以后，他行到水邊，在輪椅上吃力地彎下腰，然后用手指點水。

    先是連續(xù)點了三下，再兩下，再三下。

    臨淵的輕重把握得十分講究，每一下的漣漪都不一樣。

    靈瑾看不懂，但水下的小水族好像看懂了，很認真地看著水面。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考慮了一會兒，然后真的慢慢浮上了水面。

    這時，臨淵才對她說：“我們送你回家，但你這樣還是有點太大了，而且容易脫水，你先變回完全的原形?！?/br>
    對小水族交代完，臨淵又對靈瑾交代：“水族不能脫離水域太久，等下我把我身上的水囊給你，你把她裝進去，先回鳳凰宮，我可以自己回藥廬。等到了以后，找個大點的水池，如果沒有，大水桶也行，先把她養(yǎng)在里面，吃的食物和翼族一樣?！?/br>
    靈瑾聽得一愣一愣的，她點點頭，然后意外地說：“你對水族好了解?！?/br>
    臨淵說：“……湊巧看過一些這方面的書，里面有記載水族的特殊交流方法，我每天沒什么事干，就記下來了，沒想到真的能用上。藏書庫的醫(yī)書里，也有如何治療水族的?！?/br>
    說完，臨淵停頓了一下，再次確認道：“等和水國聯(lián)絡過以后，你們會送她回家的……對吧？”

    “當然?！?/br>
    靈瑾頷首。

    這時，深潭里的小水族已經(jīng)變成了原形，原來居然是條小紅鯉魚。

    她將腦袋冒在水面上，無助地吐著泡泡。

    她還非常小，小到足以從水囊的口子上放進去。

    靈瑾不敢耽擱，等將小鯉魚裝進去，就打算趕回鳳凰宮。

    但她剛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臨淵，道歉說：“對不起，沒法陪你去采藥了，還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等下回，我再幫你采盼晴菌吧?！?/br>
    臨淵一怔，低低應道：“嗯?！?/br>
    然后，他催促道：“你快走?！?/br>
    等靈瑾離開許久，臨淵凝視著她的背影，在原地守了很久。

    許久，他才長長出了口氣，將自己始終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拿了出來。

    他手上，是一把銀白雪亮的匕首。

    臨淵將匕首收好，推輪椅離開。

    *

    沒了靈瑾的幫助，臨淵速度慢了許多，花了比來時更長的時間才回到大學堂。

    當他路過三口井的時候，夜已降臨，月升高空。

    臨淵動作一遲，調轉方向，往三口井的方向劃去。

    最終，他在其中一口井前停下。

    這口井周圍，正是靈瑾和尋瑜當時撿到魚鱗的位置。

    井水連通地下水，地下水則四通發(fā)達，水族精通于水術，能夠掌控水流的方向。

    四下無人。

    臨淵從袖中取出一張小紙條，這張小紙條上原本寫了四個字——

    【計劃已成?！?/br>
    而如今，這張紙已經(jīng)沒有用了。

    臨淵將紙撕了，然后四下張望，見確實無人，他才從包中取出上課用的紙筆，就地重新書寫——

    【計劃失誤，公主中途逃脫，未暴露。】

    等寫完這行字，臨淵原地坐定，望著井底。

    水井幽深，井底水倒映著樹影，還有他自己冰冷的臉。

    臨淵外表平靜，內心卻是驚濤駭浪。

    今天這一日，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自從發(fā)現(xiàn)那只小小的雀鳥，便是女君與大祭司收養(yǎng)的靈瑾公主之后，他便步步籌謀。

    他等到靈瑾開始了機關術修業(yè)，于是特意隨一般弟子開始修習醫(yī)術，借著道室距離近，每日都從她面前經(jīng)過。

    他堅信不可cao之過急，于是選擇守株待兔。

    他觀察靈瑾的出現(xiàn)在機關術道室的頻率，觀察她的性情，尋找恰當?shù)臅r機，然后慢慢埋線。

    終于等到最關鍵的那一日，他在大雨天，撕破自己的書本，折斷自己的醫(yī)針，用術法毀壞輪椅，將醫(yī)囊課記扔進水里。他扔掉自己所有尊嚴，以最狼狽的姿態(tài)，最沒有防備的樣子，再度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讓她以為他是受害者，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削弱她的戒心。

    這個世界成王敗寇，只要能成為勝者，不必計較用的是什么手段。

    可是，花了這么長時間來鋪墊這一切，連臨淵自己都沒想到，在最后關頭……他竟然會因為自己的動搖，導致功虧一簣。

    靈瑾……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翼族，愿意幫水族嗎？

    臨淵的思路又開始混亂起來。

    不知為何，此時他的腦海中，全是兩人一起走過的林園小道的場景、靈瑾俯下/身跟他說話的聲音、她淺笑的模樣，還有那個雨天，她跑來他身邊的樣子。

    人心比他自己想象中還要復雜。

    演戲演到最后，竟然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自己布的局，結果動搖的，居然也是他自己。

    他甚至不知道，他今日之所以放棄，真的是因為那個意外出現(xiàn)的小水族，真的是因為被靈瑾那一番話動搖，還是因為……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早已沒有最初那么堅定。

    臨淵不得不皺起眉頭，平靜內心。

    反正放棄都放棄了，最好的時機已經(jīng)過去，未來恐怕不會再有這么好的機會。他也……未必還能下得了同樣的決心。

    臨淵沒有再想，他將紙條塞進一個葫蘆里，瓶口塞緊，然后整個葫蘆丟進井里。

    只聽“噗通”一聲。

    葫蘆并未浮在水面上，而是以一種十分異常的狀態(tài)，緩緩沉入井底。

    第31章 一家三口

    靈瑾將小鯉魚帶回鳳凰宮后, 宮中可謂反應巨大。

    小水族一被帶回鳳凰宮，立即就引來了眾人圍觀。

    許多人一聽見是誤闖大學堂后山的水族，立刻就產(chǎn)生了不好的念頭, 擔心是“水族陰謀”“敵族策略”。還有另外一批人, 則是從來沒有離開過鳳凰城，因此也沒有見過外族人, 對水族充滿好奇。

    不過，看到所謂的水族這么小, 而且只是個怯生生的小孩以后, 大部分人就打消了疑慮。只是，好奇的人仍然只多不少。

    不久，女君和大祭司也第一時間趕來了。

    女君一聽情況, 登時就頭疼起來，擰著太陽xue道：“怎么連大學堂后面都來了水族……”

    不過, 她并未責怪靈瑾將小鯉魚帶回來的行為, 反而慶幸地摸她的腦袋：“還好還好。幸虧我們瑾兒心思敏銳，及時察覺到有個小水族。要不然的話, 萬一過了很長時間才發(fā)現(xiàn)她, 或者更糟一點, 隔得時間太久，這個小水族在那個水潭里沒能熬過去……那翼族可真是說不清楚了?！?/br>
    靈瑾被摸了頭，有些羞澀地垂下腦袋。

    等夸完靈瑾，女君又看向小鯉魚，招手道：“小女孩, 你過來，這個水池不太合適，給你換一個, 這兩天我先找個女官照顧你?！?/br>
    靈瑾回到鳳凰宮后，因為擔心水囊里太悶，就近就將小紅鯉先放出來了?，F(xiàn)在小紅鯉被放在人來人往的外宮花園中，被圍過來的翼族嚇得不輕，如果考慮到她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都要住在鳳凰宮，這里顯然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