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蘭問道：“三公子難道就完全相信我？”

    夜玄殤眉梢略略上揚，這細微的動作使他自然而然帶出一股磊落與不羈，似乎毫不因目前境況擔(dān)憂，坦率答道：“并非如此，至少我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要瞞過皇非并不容易，方才殿下倘若稍不留意，怕是已被他探出不妥?！?/br>
    且蘭凝視他片刻，輕聲嘆道：“師兄一向行事張揚，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曾和他交過手過的人都知道，少原君，有著無人可比縝密的心計和極為敏銳的洞察力?！蔽⑽⑻ь^，目光穿窗而過。一抹新月如刃，掩映在時隱時現(xiàn)的浮云深處，江面之上迷霧重重，空空曠曠，雖已時隔三年，當(dāng)初孤身入楚，與那人泛舟交談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江畔初見，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天下間會有那樣的傳言——

    楚有皇非，當(dāng)世無人稱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那男子，白衣華服風(fēng)神絕世，那男子，睥睨天下?lián)]斥方遒。面對王族覆國大軍無情的剿殺，穆、宣兩國伺機而動的威逼，世上唯有一人能將九夷族救出危境，也唯有這一人敢做九夷族的靠山。

    她借兵，她拜師，她精心配合他的計劃一步步兵叩王闕。

    他自負，他強勢，他無堅不摧的力量絲絲縷縷的柔情，盡化天羅地網(wǎng)。

    橫舟大江，他曾談笑用兵、彈指破敵，助她殺出鐵血之路；躍馬逐敵，他曾振劍傲嘯、縱橫殺場，揚眉一笑折千城。

    踏明月、登險川，他曾迎風(fēng)縱酒、指點江山，飛揚身姿奪日月；花雨落，星滿天，他曾挽劍成水，淺笑溫柔，翩翩風(fēng)流傾心魂。

    三年復(fù)仇，三年征戰(zhàn)，三年兄妹，三年情分，光陰似水血如花……他站在地獄之路的盡頭，周身光亮耀目看不清容顏，她每前進一步，都能感覺出腳下大地的塌陷，仿佛無數(shù)流沙消逝，巨大的黑洞等待在人所未見的地方，明與暗、光與影，都已注定深陷，終將不復(fù)存在。

    縱知是飲鴆止渴，她仍必須選擇，以一人身，換千人生，以舊國亡，換血脈存。劍指帝都大門的一刻，她清楚明白將打開一條什么樣的道路，九夷族以及自己的命運即將如何，然而義無反顧，直到遇見了那個人。

    淡淡青衫淡淡笑，冷冷風(fēng)華冷冷眸。

    三年前不共戴天之宿仇，三年后卻可能是九夷族掙脫命運的契機。

    終始山下精兵強將，洗馬谷中劍懾萬眾，她從那人眼中看清一條道路，將月華石雙手奉上時她已下定決心，哪怕面前當(dāng)真是毀家滅國的兇手，這臣服的一步也必將邁出，只因九夷族要面對的，是那鋒芒無雙的少原君。

    “師兄他自然會對今晚之事有所懷疑，但懷疑并非確定，他絕不會因此對九夷族有任何舉動。”略略靜默之后，且蘭收回目光說道。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夜玄殤問。

    且蘭抬頭笑了一笑：“我敢這樣認為，是因有人已替我布下局勢，無形之中牽制了皇非?！?/br>
    那個人，從來行事都是不動聲色，卻唯待九夷族之事不同。九哀之禮，浮翾之劍，裂土封王，盛寵君恩，面對王族昭然于世的安撫，少原君只要不想令九夷族傾向王族一方，必要和且蘭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夜玄殤何等人物，稍加思索便悟到其中緣由，說道：“那布局之人，亦是殿下今晚出手相助的原因吧？如此說來，他之于殿下應(yīng)該更勝少原君幾分，但依我所見，偏又覺未必如此?！?/br>
    且蘭靜靜看他：“三公子何出此言？”

    夜玄殤道：“君府中的造兵場乃是重要機密，皇非與你同進同出，可見對你的信任非同一般。烈風(fēng)騎向來唯少原君之令是從，卻因你一個手勢做出清場的舉動，說明他們很清楚你在君府的地位?！狈堑绱耍莻鞒锌芷醮髱熞吕彽乃抻?，皇非因他不肯為楚國效力，已生處決之意，且蘭明知他是東帝手下寇十娘的師兄，卻偏偏袖手不救……

    “玄殤不知殿下究竟心在何人、意欲何為，思之十分費解?！?/br>
    且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不想在當(dāng)時那種情況下，他竟連她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未曾錯過，微笑道：“三公子好利的眼神，但你的問題，卻像要人選擇是橫劍自刎還是飲鴆自盡，換作公子你，又將如何？”

    隨著江中波浪起伏，舟船微微輕晃，在一道道暗流與漩渦間保持著巧妙的平衡，迎風(fēng)破浪，逐流而下。艙中燈火投照下幽麗的光影，江霧緲緲，在女子皎然如玉的眉目間彌漫開一點優(yōu)雅的蒼涼，然而那目光卻有著清徹如水的平靜。夜玄殤似是一愣，隨即輕聲贊道：“說得好，殿下這比喻當(dāng)真貼切！”

    且蘭道：“三公子知道我的答案了？”

    夜玄殤笑道：“玄殤感同身受。”

    半空中四目相交，燈火的影子輕輕一跳，且蘭抿唇淺笑，轉(zhuǎn)向彥翎：“金媒彥翎嗎？”

    彥翎一直抱臂靠在船艙上聽他兩人說話，此時抱拳笑道：“正是在下，方才多謝殿下留情，我才保得小命。”

    且蘭微笑點頭：“你若真想保住性命，便該速速離開楚都，近期內(nèi)都不要回來。師兄他若是決意追查下去，可不會因為少沖山之戰(zhàn)你賣了姬滄的軍情而手軟。”

    彥翎摸了摸鼻子：“不想殿下連這個都知道，那這忠告我便不得不聽了?！闭f著看向夜玄殤，“看你們談得投機，我便先走一步，不打擾了！”一邊擠眉弄眼，丟了個古怪的神情過來，也不見如何動作便穿窗而出，無聲無息地沒了蹤影。

    夜玄殤心下笑罵，亦起身道：“我也不擾殿下休息了，”目光落向且蘭左臂，“我欠九夷族一個人情，他日若有需要，殿下不妨說一聲，玄殤定當(dāng)盡力而為。”

    第53章 第二十一章

    “公子！”一個纖細的身影悄然出現(xiàn)在風(fēng)簾之外，玲瓏紗衣如桃紅輕染，在寂靜的夜光下飄曳出妖艷的痕跡，“我已帶人仔細搜查，未見潛入之人的蹤影，但可以確定他們并非來自自在堂。”

    金案一側(cè)，皇非正執(zhí)筆作畫，一身白衣瀟閑，顯然未因今夜之事而受任何影響，對于這樣的回報也是毫不意外。聚精會神地完成最后一筆，一名女子的肖像躍然紙上，眉目翩然，栩栩如生，他這才放下筆，“你去傳我命令，不必再追查了。”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公子，難道就這樣放過他們？我可以調(diào)動人手全力搜捕，三日之內(nèi)定會有結(jié)果?！?/br>
    “此事已無需你再插手，”皇非轉(zhuǎn)身：“你該全力追查的是白姝兒的下落，一日有她在，你便無法成為自在堂真正的主人?！?/br>
    那女子抬起頭來，正是當(dāng)日白姝兒精心挑選入宮的美姬之一，曾經(jīng)夜入赫連侯府送上密信的召玉，如今在皇非面前，便像一只馴服的貓兒，被他目光一掃，乖乖低頭道：“公子教訓(xùn)得是。”

    皇非揮手命她起身，雖說是輕言微責(zé)，但那語氣中流露出輕魅的淡笑，卻是令人?；笾?，“白姝兒手中尚控制著自在堂的精銳實力，你若不上點兒心，可未必斗得過她?！?/br>
    召玉咬牙道：“那賤人向來詭計多端，召玉一直不明白，上次公子為何要放過她？”

    皇非笑道：“若非如此，怎能確定自在堂中哪些人是真心歸服于你，而哪些又是她的死黨？我要的難道只是一個女人的性命？”

    召玉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放心，順我而生還是陪那賤人送死，我會讓那些人好好考慮。”

    皇非越簾而出，在她面前停下腳步，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修長俊眸中笑意流轉(zhuǎn)如星：“不愧有著后風(fēng)國王室的血統(tǒng)，當(dāng)初在逍遙坊中一眼見你，我便知是塊美玉，果然未讓人失望。不過你要記得，有些時候，最好莫讓人察覺你心中的意圖，昨日你在宮宴上看那赫連羿人的眼神，著實讓本君有些頭疼。”

    召玉艷眸一挑：“赫連羿人那老賊當(dāng)年破我后風(fēng)國都城，手刃我親族……”

    “嗯？”皇非指下微微收緊，眼中淡笑好似星芒。召玉嬌軀猛地一顫，順著他的手便跪了下去：“召玉知錯……”

    后風(fēng)國三個字，早已化作東海千里碧波血浪，舊國不復(fù)，天地?zé)o存。

    從今而后，召玉再不記得自己后風(fēng)國公主的身份，再不記得家國血仇，喪親慘痛。

    今生今世，召玉愿此身為奴，以報公子活命之恩，亦絕不會作出任何對楚國不利的事情，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三年前跟隨這神一樣的男子走出逍遙坊，暗中接受嚴格的訓(xùn)練，而后憑借特殊的身份進入自在堂，奉命收買人心、探查機密。就在不久前，她被選送入宮服侍楚王，發(fā)現(xiàn)白姝兒便是自在堂堂主，暗中通風(fēng)報信助他重挫對手，而自己也得到控制自在堂的絕好機會。

    后風(fēng)五國，同族同宗卻又互相為仇，聚集舊國殘存勢力建立自在堂者，屬于曾經(jīng)最先發(fā)難奪位的二王子召啟一派，與后風(fēng)國的王位繼承人、召玉之父召淵本是水火不容的宿敵。但是，身為堂主的白姝兒卻也并非后風(fēng)國人，而是當(dāng)年穆國送去與召啟長子聯(lián)姻的親貴之女。宣、楚兩國無情的鐵騎斷送了這段姻緣，但這女子憑借美貌、武功與過人的手腕控制了一批死士，復(fù)又籠絡(luò)后風(fēng)族人，逐漸形成了江湖上令人聞風(fēng)喪膽殺手組織，依附穆國太子御，頻頻刺殺楚國政要，終于，惹來少原君無情的剿殺。

    召玉被迫抬頭看著皇非，眼前這一雙手，助她掙脫逍遙坊的惡夢，教她如何利用女人最美的武器，告訴她怎樣掌握對手的弱點，給她機會奪取切實的權(quán)利，這手中的力量令她癡迷，亦令她感到絕望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