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城里姑娘，怕是城里路溝子里長大的吧！

    還知書達(dá)理有內(nèi)涵，怕不是把書都讀進(jìn)狗肚子里去了吧！

    面對這副場景，江見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腦子猛地炸痛，感覺頓時充滿了血。

    他這輩子不會英年早逝吧？

    應(yīng)該不會吧？

    造孽??！

    ***

    對于江見海三婚娶了個城市姑娘的事，在甘河大隊傳開后，很快也就傳到了甜水大隊。甜水大隊的人關(guān)注這事不為別的，就因為寧香和江見海離婚了。

    而寧香對江見海三婚還是四婚全都不感興趣，也沒有出去打聽去，偶爾聽到人家閑話兩句，也是完全當(dāng)做沒聽見，只當(dāng)江見海和自己無關(guān)。

    她和王麗珍在一起開心踏實(shí)地過了除夕，因為沒有親戚可走，春節(jié)里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沒事出去瞎溜溜，找點(diǎn)讓自己開心的事來做。

    當(dāng)然，看書復(fù)習(xí)背書練字那些事情，過節(jié)寧香也沒落下。

    節(jié)后公社的放繡站來了新的物料，也就是年前陳站長說的和服腰帶，寧香又去放繡站拿了物料回來，繼續(xù)埋頭做她的繡品，勤練技藝的同時，在手里攢錢。

    因為有王麗珍做指導(dǎo)，現(xiàn)在寧香做繡品也還是不去大隊繡坊。她仍然每天都是早上起來洗漱完就往王麗珍家去，和她一起吃飯，在她的指導(dǎo)下做繡活。

    這一天和之前都沒什么不同，寧香早上起來洗漱完，下船準(zhǔn)備去王麗珍家。結(jié)果她剛出船屋，就看到岸上站著一堆婦人，全是她們甜水大隊的繡娘。

    寧香站在甲板上愣了下，半天沒動。

    什么情況，這些人來這里干嘛？

    就在寧香愣神的時候，紅桃?guī)ь^笑著說：“阿香，我們來看看你呀。”

    這殷勤的笑容，這客氣的語氣……

    寧香默默抬起頭，瞇起眼往西邊天空看了一眼。

    紅桃好像很是聰明，繼續(xù)笑著說：“阿香，太陽可沒打西邊出來呀，我們就是來看你的呀，還給你帶了一籃子的雞蛋呢，都是昨天剛從窩里撿的，新鮮得很。”

    寧香轉(zhuǎn)回頭，微瞇眼看著紅桃，再看看其他繡娘，仍是一腦門問號。

    這些人不是一直都瞧不起她，把她當(dāng)笑話當(dāng)?shù)湫涂矗戎尢鞊尩睾蠡诘穆?？今天這是中什么邪了，帶著這么多雞蛋來找她，笑得這樣邪氣，說的話邪氣得很。

    紅桃沒有等著她揣測出她們的來意，她代表一眾繡娘主動出擊，拎著籃子直接笑瞇瞇上船，把籃子塞寧香手里，握著寧香的手對她說：“阿香meimei，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聽公社下來的技工人員說啊，你那個和服腰帶學(xué)得特別好，你阿能教教我們呀？”

    哦……

    無事不登三寶殿……

    寧香眉梢微微一抬，“年前十一月份那會，技工人員不是下來教過了嗎？”

    紅桃臉上的笑容很不好意思，“她們教的太快了，教完人就走了，隔這么長時間，我們都有點(diǎn)忘了呀，拿到物料不知道怎么上手做。這個和服腰帶吧，它是要出口的嘞，所以工錢比往前繡的其他衣服還多點(diǎn)。為了繡這個呀，咱們好些人養(yǎng)了幾個月的手呢，就想多賺點(diǎn)錢補(bǔ)貼家用嘛。阿香，你教教我們好不好呀？”

    寧香看看紅桃的臉，再看看岸上其他繡娘的臉，最后看看籃子里的雞蛋，然后盯著雞蛋沉默了好半天沒說話。

    紅桃還是滿臉的不好意思，軟聲道：“當(dāng)時我們勸你不要沖動離婚，那也都是為你好的嘛，你別怪我們好不啦？我們是沒本事，感覺離了男人天都塌了。可阿香你有本事的呀，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你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好不好呀？”

    寧香沒忍住忽一下笑了，這話半真半假，她當(dāng)然聽得出來。為了讓她過去教她們繡腰帶，她們也算是夠昧著良心了。明明她們真實(shí)的想法是，女人嫁不出去這輩子就是毀了，尤其還是她這種二婚女人，一輩子要叫人瞧不起的，哪能活得好，她們肯定覺得她過得不幸福。

    不過紅桃有一點(diǎn)說的是真的，她們背后瞧不起她歸瞧不起她，戴著有色眼鏡看她，但當(dāng)時勸她不要離婚是為她好，確實(shí)是真心的。她們是真心覺得離婚對女人影響很大，會被很多人歧視，如果勸你趕緊離，才是存心害人呢。

    寧香抬起目光再看向紅桃，松口氣道：“行，那雞蛋我就收下了，等會我去繡坊找你們。村里哪個繡娘還不會的，都叫過來，要學(xué)一起學(xué)，我都教?！?/br>
    聽到這話，岸上的繡娘全都雀躍起來了，紅桃笑得那叫一個開心，眼都快瞇成一條線了。她嘴巴最能說，這又夸寧香，“阿香，你可真是太好啦！”

    寧香做這事不是為了讓這些繡娘們夸她這句好，她不需要費(fèi)心得到這些人的認(rèn)可和夸獎，也不是圣母心泛濫想讓她們多賺錢，當(dāng)然也不單單是為了這一籃子從各家雞窩里撿出來的雞蛋。

    還有一個原因，說出來可能有點(diǎn)虛幻。

    寧香不敢虛說自己格局有多大，但她是打心底里喜歡刺繡。

    多少中國傳統(tǒng)民間手藝因為傳承鏈斷裂，而消失在時間和歷史的浪潮中，讓人感到心痛和惋惜。別的她拯救不了，只希望刺繡能永遠(yuǎn)傳承發(fā)展下去。

    雖然她現(xiàn)在就是個不知名的鄉(xiāng)村小繡娘，但她也是有點(diǎn)個人理想的小繡娘。再微小的力量也有它的價值，有一份光發(fā)一份光，她愿意去把這種價值發(fā)揮出來。

    刺繡是國家的是民族的，不是哪一個人的，只有更多的人參與進(jìn)來，更多的人學(xué)會這些中國古老的傳統(tǒng)手藝，才能把這些藝術(shù)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她教會紅桃，教會現(xiàn)在的甜水大隊的每一個繡娘，這些繡娘再教給她們的女兒孫女，那么刺繡才有可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要不然以后社會發(fā)展起來，很多年輕人讀書識字見識了更多洋氣的東西，再心氣浮躁看不起這些傳統(tǒng)手藝，覺得這些東西費(fèi)勁又多余，不愿再碰觸這些傳統(tǒng)民間手藝，慢慢就會真的失傳了。

    人活著，有點(diǎn)理想有點(diǎn)追求，哪怕只有自己懂，也會更幸福充實(shí)一點(diǎn)。

    至少，自己精神上永遠(yuǎn)不會貧瘠空虛。

    第031章

    紅桃她們走后,寧香把雞蛋拎回船屋里放起來。這一籃子雞蛋值不少錢，平時吃不完可以拿去供銷社換錢。拿東西請人辦事，這些繡娘也算是誠心實(shí)意。

    寧香倒也沒把所有雞蛋都收起來,還在籃子里留了一些。平時她和王麗珍在一起搭伙吃飯，什么都是兩個人一起湊的,因為王麗珍養(yǎng)雞，她吃過王麗珍的雞蛋。

    寧香拎著籃子到王麗珍家,剛好她正在燒火做早飯。于是寧香進(jìn)屋放下籃子,過去幫她的一起做。

    兩人一起做好飯，再在桌邊坐下來一起吃飯。

    王麗珍看到竹籃里裝的雞蛋,問寧香：“哪來的呀？”

    寧香笑笑,“靠手藝掙的?！?/br>
    王麗珍不明白，這靠手藝掙的不都是錢嘛，怎么還會掙到雞蛋來？難道現(xiàn)在放繡站那邊改政策了，不給繡娘工錢，拿雞蛋來抵啦？

    看她表情里充滿疑惑,寧香又笑著道：“咱們大隊那些繡娘各家攢的,今早一群人過來給我送到了船上,說是請我去繡坊教她們繡腰帶?！?/br>
    王麗珍捏住筷子看寧香，“你答應(yīng)啦？”

    寧香很干脆地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br>
    王麗珍沒多再擺出意外的神色,這話其實(shí)不問也知道，沒答應(yīng)怎么會收人家的雞蛋呢？她也沒再問寧香原因,只覺得,她比她想象得還要沉穩(wěn)強(qiáng)大。

    她自己是個縮頭烏龜，被人歧視瞧不起以后，心里只有自卑,只想離所有人的都遠(yuǎn)遠(yuǎn)的，巴不得鉆泥洞里，根本不想往人堆里去。

    哪怕別人沒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她也沒辦法放輕松和她們說話?？傆X得在一起說完話一轉(zhuǎn)身，人家立馬就在背后說她各種難聽話。

    而寧香說的不在意，不是嘴硬，而是真的根本不在意。她打心底里覺得自己沒問題，所以不會自卑畏首畏尾，不管做什么都挺直了腰板，從不管別人說什么怎么看。

    真好。

    特別好。

    這樣的人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寧香不知道王麗珍在想什么，又跟她說：“阿婆，那我這幾天就不過來啦，我估計她們得學(xué)一陣子的，我每天去繡坊盯一下。等她們都學(xué)會了，我再來陪您。”

    王麗珍笑笑，“沒有事的，你去忙你的。”

    寧香吃完飯把籃子里的雞蛋一個個撿出來放好，就拎著空籃子并拿上自己的物料去了大隊繡坊。籃子是紅桃家的，她拿了雞蛋不能再留下人家籃子呀。

    寧香拎著空籃子到繡坊一看，果然一下子來了好些繡娘。都是年前大家一起學(xué)習(xí)沒學(xué)明白，這會拿了物料回來又不敢隨意上手做的。

    看到寧香過來，紅桃頭一個笑著上來招呼：“哎呀，阿香meimei你來啦，我把繃架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你快過來，來坐下。”

    這樣的認(rèn)可和敬重，寧香兩輩子都可沒體驗過，但她心里并不飄。她明確知道，紅桃她們這樣都是為了多賺點(diǎn)錢，能屈能伸的。

    寧香客氣地笑笑，在紅桃的招呼中走到繃架前，在所有繡娘自然不自然的笑眼中，先把繡布固定到繃架上。隨后動作自然好看地拿出其他東西擺來擺好，做好準(zhǔn)備工作。

    紅桃站在旁邊笑著說：“阿香meimei，你先給我們繡點(diǎn)看一看好哇？”

    寧香點(diǎn)點(diǎn)頭，“好的，我會盡量繡得慢一點(diǎn)，你們都看仔細(xì)了，等會自己繡的時候，如果還有哪里不確定的，叫我就行，我再一個個教你們?！?/br>
    紅桃點(diǎn)頭如搗蒜，“好呀好呀?！?/br>
    寧香這便開始劈絲穿針，結(jié)果在捏起繡花針準(zhǔn)備起針的時候，忽聽到旁邊不知誰又說了一句：“你怎么這么好心呀？手把手教我們，還一個一個教？”

    寧香捏著繡花針的手驀地一頓，紅桃眉心瞬間蹙出個疙瘩，伸手就打那說話的繡娘，沒好氣道：“唉喲，你是不是腦子瓦特了？你要是不想學(xué)，你走好了呀?！?/br>
    那繡娘被紅桃說得臉上一紅，嘀咕一句：“我就是好奇嘛。”

    既然有人這么問了，寧香專起視線在繡布上認(rèn)真起針，嘴上說：“你們不是給我送了雞蛋嗎？如果你們覺得這還不夠，再送點(diǎn)瓜果蔬菜，咸菜疙瘩，或者大米糯米什么的，我都不會拒絕的，送多少要多少。”

    沒有別人再說話，紅桃笑著應(yīng)和：“哪怕各家湊一根，咸菜蔬菜也管夠的。”

    紅桃這話一說完，其他繡娘跟著連聲應(yīng)和：“對，對的，管夠的?！?/br>
    剛才說話的繡娘抬手往自己嘴巴上輕打了一下，再沒說別的。隨后大家都認(rèn)真起來，看著寧香怎么繡腰帶，集中所有注意力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腦子里記，也就不閑話了。

    因為年前的時候?qū)W過一遍，現(xiàn)在屬于鞏固復(fù)習(xí)，所以沒有第一遍那么難以消化。她們跟寧香學(xué)了所有要點(diǎn)以后，就拿起自己的物料專心做起來了。

    遇到拿不定的地方，就叫一聲：“阿香，幫我看看阿好呀？”

    隨后接下來的一整天，繡坊里不斷傳來各種音色的——“阿香……”

    “阿香jiejie……”

    “阿香meimei……”

    ***

    第一天的教學(xué)在比較和諧的氛圍里過去，寧香除了指導(dǎo)其他繡娘做刺繡，也沒耽誤自己的繡活。她本來手就快，稍微擠點(diǎn)時間出來，都比其他繡娘做得多。

    總之接這活不虧，既滿足了自己精神上的小追求，又給自己賺了點(diǎn)生活上的外快。

    因為其他繡娘還沒完全上手，所以寧香第二天繼續(xù)去了繡坊。然后這一天她剛剛跨過門檻進(jìn)繡坊，其他繡娘立馬都湊到她面前，嘰嘰喳喳往她手里塞了好些東西。

    什么咸菜疙瘩呀、酸白菜呀、泡辣茄條呀、泡洋姜呀、腌糖醋蒜頭呀……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還有昨天問她為什么那么好心的那個繡娘，給她帶了一小盒墨酥糖來。

    給到寧香手里的時候，那繡娘滿臉不好意思地說：“阿香，我昨天就隨口問一句，沒別的意思的，你不要放心上啊。這墨酥糖不多，但是是我家親戚從蘇城帶來的，特別好吃特別香，送給你嘗個新鮮。還有嘞，我覺得你刺繡教得可真好，比公社的技工人員教得還好。她們教的時候啊，有的我都沒看懂，可你一教我就會了?！?/br>
    寧香先時愣了一會，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低眉笑了一下。昨天她也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這些繡娘真會再給她帶這些東西。還有，特意送她墨酥糖的繡娘，八成是怕她針對她。

    寧香沒打算針對任何人，不過這墨酥糖她也不會拒絕。她沒打算和這些繡娘深交，保持好距離，拿東西教技藝，互不相欠就好。

    她把東西全都收下來，對這些繡娘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們也別耽誤時間了，趕緊開始干活吧。多做一點(diǎn)，就多賺一點(diǎn)錢。”

    這確實(shí)是沒錯的，于是大家也沒再閑說，各自到自己的繃架前坐下，做好準(zhǔn)備工作，接著昨天沒繡完的腰帶，繼續(xù)往下繡。

    仍然是遇到什么不會的，轉(zhuǎn)頭伸著脖子喊一句：“阿香，幫我看看這里好呀？”

    寧香每次聽到有人叫她，也都會毫不猶豫放下手里的繡花針，過去指導(dǎo)她們一氣，確保她們都弄懂了，知道怎么繡了，才會回到自己的繃架前。

    昨天大概是寧香第一天來，大家好些日子沒和她接觸了，所以氣氛多少有些嚴(yán)肅和僵硬。但今天繡坊里的氣氛就不一樣，大家一邊做活一邊開始說笑。

    一堆繡娘在一起，那說的自然還是村里村外各家的家長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