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從成為了妖王之后，身邊就再沒有誰能夠坐在他身邊聽他說話，此刻開口時，風(fēng)九煙只覺得喉嚨干澀，“我與她相識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按照你們凡人的記歲時間來算，應(yīng)是七千一百零九年?！?/br>
    **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初春，冰霜消融之后的深山草木瘋長，殘破的廟宇被葳蕤的草木吞噬，他撥開層層翠碧，見到了沉靜如雪的孩子。

    是她的親朋將她送到這里的，他們皆是沉默著以佝僂的姿態(tài)走到這座破廟，然后放開了女孩的手，一步步的后退，細(xì)雨漸濕了他們身上襤褸的衣袍，他們的身影最終消失于青山深處。

    那時候凡人還沒有建立起屬于他們的國度，不同的部族互相征伐，偶爾在妖魔來襲之時結(jié)盟。貧苦人家的凡人養(yǎng)不起孩子，便會將他們丟入深山。

    風(fēng)九煙見過許多凡人孩童的尸骨，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他不想多管閑事，因為他是妖，沒必要對凡人心生憐憫。

    他只是有些奇怪，那女孩為何沒有哭泣，她不曾怨恨也不曾不甘，棕褐的眼眸寧靜的像是藏著一汪清澈的泉水。

    后來他才知道，女孩是主動走入深山赴死的。

    “原本要被丟進(jìn)山里來的是阿姊?！彼f：“阿姊生了病，部落的巫醫(yī)都說能救，可是阿爺沒有足夠的食物和藥，只能將她丟了。我說，既然家中一定要丟掉一個孩子，那個人可不可以是我。他們同意了?！?/br>
    “為什么？”風(fēng)九煙問。那時候他與女孩已經(jīng)熟絡(luò)，他幻化出人類的形體，他們會一同坐在篝火旁進(jìn)行簡單的交流。

    “阿姊是被喜愛的人，她死了，喜歡她的人會傷心。我死了不會有人難過，所以我愿意代替她?！痹缁鄣暮⒆訑鄶嗬m(xù)續(xù)的說出這句話。

    “被喜歡的人？”

    “就是……對部分人來說，她很重要?！?/br>
    “有喜歡你的人嗎？”

    “沒有?！?/br>
    “那你很可憐。”風(fēng)九煙感慨：“我聽說，這世界上的每個人總會遇上一個喜愛他的人。你還這么小，你代替你阿姊死了，豈不是遇不到會喜歡你的人了？”

    “可我還沒有遇上，所以不會難過?！?/br>
    “我還是覺得你可憐。”在那之前已經(jīng)活了千百年的樹妖憐憫著這個凡人的女孩。

    卻見她扭頭，認(rèn)真的對他說：“你也是啊。”

    她是被拋入深山的凡女，風(fēng)九煙是不能離開這座深山的樹妖。千萬年來，這座大山不知多少次花木枯榮，密林的寂靜卻是亙古不變，他們一同被這座大山所埋葬，被世界所遺忘。陪伴他們的只有眼前粗陋的破廟、終年呼嘯的山風(fēng)。

    “這樣吧，我們約定?！迸⒊焓郑拔蚁矚g你，將你當(dāng)做我最重要的人，你也把你的喜歡給我。我們彼此陪伴，這樣誰都不會寂寞?！?/br>
    “你的一生能有多長？”他不以為然。

    “我會盡量活得久些。”她信誓旦旦。

    之后很多年里，她都在努力兌現(xiàn)這個諾言，即便要活下去并不容易。

    第50章 后來，他們誰都沒有得償……

    風(fēng)九煙那時并不懂該如何去照料一個孩子, 他每日的依舊眺望著這片綿延起伏的山巒發(fā)呆，只在覺得無聊時同云月燈閑聊幾句，至于她吃的好不好, 穿的暖不暖，完全不去理會。好在女孩并不是一個讓人cao心的孩子，會默不作聲的自己照顧好自己，甚至后來還能騰出手去管風(fēng)九煙的事情——這片大山中并不只有他這么一只妖精, 只不過他的實力最強, 所有人都畏懼他而已。但也總有狂妄的小妖前來挑釁，他不得不時常外出應(yīng)戰(zhàn)，運氣不好就帶著一身的傷回來。

    女孩在他的指導(dǎo)下學(xué)會了辨認(rèn)百草, 每次在他傷重之時都會主動過來給他敷藥。從那時候開始風(fēng)九煙慣于在她面前以女子之相出現(xiàn), 因為女孩畢竟是個女孩, 在男子面前總會害羞，明明無論男子相還是女子相那都是他，可她就是偏偏對那女子之相要更為親昵。

    風(fēng)九煙從不刻意去計算時間, 所以他也不知道和女孩一直生活了有多久。總之昔年稚嫩的女童一點點長開了眉眼。

    其實女孩完全可以借助他的力量走出深山。他的樹根牢牢扎根在這片土地，但那時候的他已有了數(shù)萬年的修為, 什么飛天走地、什么駕云踏霧都是再輕而易舉不過的事情。雖然他被一道封印困在了這片山林, 但他是完全有能力送她離開的。

    風(fēng)九煙偏不這樣做，他清楚他很自私, 她是人，而他本質(zhì)上是一塊木頭。但相互陪伴, 總比他孤零零的要好。

    可有時他也慶幸，還好女孩在他的身邊，因為他看見山下的戰(zhàn)火越燒越旺，是神與魔的戰(zhàn)爭、妖與人的戰(zhàn)爭、人與人的戰(zhàn)爭。烽煙四起血流漂櫓, 幾乎所有的人類部族都卷入了亂世中，死傷慘重。

    但這些都沒能打擾深山的寧靜，所以他也就懶得理會。直到某日他無意中將這些透露給了云月燈。

    那夜他聽到了她房里傳來壓抑的哭聲。

    “為什么要流淚呢？”他不能理解她的悲傷，“你的族人拋下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經(jīng)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了。”

    “不，我即便被人類舍下，但我身體中流著的照樣是人類的血。我變不成石頭、變不成禽鳥，我始終還是人類。既然我還是人，那就會人類的命運而感傷?！?/br>
    “……你不會是要走吧？”風(fēng)九煙忽然看懂了她的眼神。

    女孩沒有說話。

    四周的藤蔓隨著風(fēng)九煙的心緒而動，如同爬蟲一般纏住了女孩纖細(xì)的脖頸。女孩沒有躲，她垂眸，謙卑卻也執(zhí)拗，“如果我死了，魂靈也會到我的族人身邊?！?/br>
    人的記憶是不是都不怎么好？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兒時曾對他許下的承諾。

    風(fēng)九煙因為惱怒而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愿同她說話，她卻還像過去那樣時不時前來找他，為他撿來林中飛鳥的尾羽，編織成美麗的首飾。又纏著他說話，問他——

    “這座甚少有人踏足的深山，為何會有這樣一座古老的廟宇？”

    她當(dāng)初被遺棄在山中，幸運的找到了這座古廟才躲過了被蛇蟲咬噬的危險。之后這些年，她也一直居住在廟宇之中。林中的鳥獸顯然不會建房筑屋，生活在這的妖精山鬼大多居住在洞xue或是像風(fēng)九煙一般以天為被以地為床，造出這座屋子的，只可能是凡人。

    風(fēng)九煙終是忍不住開口，“因為千萬年前，這里就是人類的棲居地?！敝徊贿^后來時過境遷，一批批人來到這里，又一批批的走去，千萬年后滄海桑田，這里只剩下被草木埋葬的斷壁殘垣——事實上也多虧了風(fēng)九煙念舊，若不是他用法術(shù)維系，這座萬年前的古廟未必能保留到今天。

    之所以說他念舊，是因為他自打有靈識起，就一直生活在這里了。萬年前他第一次“睜眼”，所見到的還是熱鬧的人類聚居地。尚處于荒蠻中的人類身披野獸毛皮，將帶著血的獵物獻(xiàn)祭在這座廟前，乞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

    “真是久遠(yuǎn)啊……”女孩喃喃，“這世界上最無情的大概就會時光，我們渺小的人類，在這個世上又能留下什么呢？我們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做主，只能一次次的卑微叩首。”

    那一刻風(fēng)九煙覺得女孩好想忽然長大了，她看起來讓他很是陌生。明明她說的話他都聽得懂，可是他就是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也許他真的要失去她了，哪怕將她束縛在這里，她的心也永遠(yuǎn)在這片深山之外。

    后來有一日，她果然失蹤了。在一塊巖石上，她用木炭歪歪扭扭的寫下了人類的文字向他道別——她知道風(fēng)九煙能夠看懂人的文字。

    風(fēng)九煙沒有試圖去追，山林中的每一株花草每一片綠葉都是他的眼睛，它們將她的行蹤報告給了他。要靠著人類的雙腿走出這片大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每日不是跋涉在泥濘之中，便是為了躲避豺狼而殫精竭慮，更是有好幾次險些死于林中的毒菇毒果。

    風(fēng)九煙等著她吃夠苦頭之后乖乖回來，可是——有一個沒眼力見的家伙卻出手幫了她。

    聆璇，那個路經(jīng)此地多管閑事的家伙便是聆璇。

    說起來他和聆璇是真的交誼匪淺，他們的靈識差不多誕生于同一地點、同一時候，只是后來人類遷走，聆璇也跟著走了，而風(fēng)九煙則留在了這里。

    風(fēng)九煙知道聆璇去了很多的地方，有時候他會回來看他——不，也不算是來看他，聆璇主要還是為了在古廟前憑吊過去。

    他們互相稱呼對方為“老東西”，相比起人類來說，他們的確很老了。這三個字說出口，更多的是一種辛酸的調(diào)侃、一種對過去的追憶。

    順便說一句，那時的風(fēng)九煙還不叫風(fēng)九煙，他沒有名字，只被稱呼為“樹妖”，聆璇卻已有了“聆璇”之名，追隨他的凡人稱他為“聆璇君”，虔誠的跪伏在他的腳邊，請求他的垂憐。

    而聆璇大約是被凡人跪的次數(shù)多了，對凡人居然有了莫名其妙的好感，遇見了險些被蟒蛇吞下的女孩后，不需要她開口，直接就出手把她救了，救完之后還覺得不夠，順便就運起一陣風(fēng)，將她送去了距這片荒山最近的人類城池。

    風(fēng)九煙那時候是真的被氣到想要殺了聆璇這個混賬東西。

    不過，若干年后的聆璇也會氣到想要自殺。那時的他并不知道他救的是未來的死敵，風(fēng)九煙也并不知道他的女孩在離開他之后會做下怎樣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

    “我找到了成神證道的方法。”見到他之后，聆璇并不理會他晦暗的神色，而是興沖沖的宣布了他自己的好消息。

    “是什么？”

    “弒神。”聆璇用再風(fēng)輕云淡不過的口吻說：“殺了神，我便是新的神?！?/br>
    見風(fēng)九煙不肯說話，聆璇想了想，問他：“你該不會是妒忌了吧。我在那些追隨我的凡人身上常能見到這樣的情緒。你留在這片荒山這么多年，難道就沒有悟出該你的大道嗎？”

    “……我只想離開這里?！憋L(fēng)九煙想了很久，開口說道。

    荒山之中永遠(yuǎn)不會有什么大道，只有無盡的孤獨。在女孩走后他忽然意識到了，如果他繼續(xù)被困在這里，遲早會和這里的枯葉一般悄無聲息的腐爛在泥土。

    “可是，你能夠離開嗎？”聆璇這樣問道。也不知他是心懷惡意想要看他的無助模樣，還是真的只是單純的好奇。風(fēng)九煙身上的封印是從他誕生之初就存在于他身上的，這是對他的詛咒也是對他的保護(hù)。

    風(fēng)九煙是樹妖，樹木本就不喜遷徙，所以千萬年來風(fēng)九煙也從未覺得待在這里有什么不好。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出要離開。

    “我不能，但你能幫我?！憋L(fēng)九煙看向了這個曾經(jīng)與他相伴千萬年的故友——那時候他們還算是“故友”。不曾分道揚鑣，仙妖殊途。

    “我能是能，可我為什么要幫呢？”聆璇不是在擺架子，是真的在思考幫助風(fēng)九煙的理由，“我向來只回應(yīng)凡人的訴求，還從沒有妖對我許過心愿……不過，”他忽然又笑了，“我愿意幫你?！?/br>
    聆璇不是樂于助人的心善之輩，他笑時眼中分明藏著深深的惡意。那年的聆璇還不是什么被敬仰被尊崇的仙門宗師，還沒有學(xué)著如何變得沉靜，也沒有愛人之心，他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孩子。風(fēng)九煙是他當(dāng)時見過實力最強的妖，讓他離開這片束縛住他的荒山，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十分的有趣。

    于是他解開了風(fēng)九煙身上的封印——那困住了風(fēng)九煙千萬年的封印，在他這里就如同煙霧一般，一揮袖就能散去。

    “喂，老東西，自由之后你要去哪里？如果沒有地方去的話，要不要幫著我完成我弒神的計劃？”風(fēng)九煙重獲自由之后，他興致勃勃的問他。

    風(fēng)九煙不屑的輕嗤，理都沒有理他，徑直駕云飛遠(yuǎn)。

    可是后來，他們誰都沒有得償所愿。

    第51章 她仿佛看見了聆璇

    風(fēng)九煙最初離開那片困住他的荒山只是為了尋找他的故友, 那時候他并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妖族中的王，也沒有想過自己從那片山林中走出來后，居然再也沒辦法回去。

    他沒能再找到他的女孩。她在離開他的時候, 命運軌跡就已經(jīng)同他剝離。她的一生波瀾壯闊超出他的想象，她后來又認(rèn)識了許多的人，那些人一步步的擠占她心中的位子，最終他徹底淪為只在她偶爾翻動回憶時會被憶起的一抹影子。

    這沒什么好奇怪的, 凡人本就薄情且健忘, 因為他們的一生只有那么短，有限的精力不夠他們記住所有的人，也不允許他們長久的耽溺于某種情感。她是凡人而他是妖, 他們注定了要漸行漸遠(yuǎn)。

    她死去之后風(fēng)九煙思考了很多年, 他耿耿于懷于他究竟是在什么時候失去她的。最后想來想去, 得到的答案是——他最開始的時候就不應(yīng)該放她離開他身邊。

    可是她是凡人，她注定不會在那片荒山中長久的停留。最愛和凡人混跡在一起也最喜歡觀察凡人的聆璇告訴他，凡人習(xí)慣于在族群中聚居, 離開了村社城邑的凡人就好比是離開了水的魚，會死的。

    那就讓她死去吧。風(fēng)九煙冷冷的想。

    他最后一次見到她時, 她是枯瘦目盲的老人, 渾身上下都是歲月刻下的風(fēng)霜，腐朽的藥味滲入了她每一寸肌膚, 他愣愣的看著她，只覺得陌生無比。而她朝他輕笑, 用疏離而客氣的語氣喚他：“大人?！闭f，“我為天下間所有的凡人前來見你，有一個請求，望您替我們實現(xiàn)?！?/br>
    這不是他的女孩, 這是精明而又冷酷的王。他的女孩淹死在了時光的長河之中，他再也、再也找不到了。

    **

    “找不到她固然很讓人遺憾，可是，你難道就再沒有遇見比她更好的人了嗎？”阿箬問他。

    風(fēng)九煙方才說了許多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開口，阿箬只能從他的眼睛中判斷出他的答案是否定。

    “你對她，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算了，姑且不管是怎樣的情感，實際上你們也就最多一塊待了十幾年而已。十幾年，和你漫長的壽命比起來未免也太短了。”阿箬猜，那個女孩對風(fēng)九煙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她讓風(fēng)九煙明白了什么是孤獨——或許她曾給風(fēng)九煙帶來過什么美好的回憶，但那短暫的美好和千萬年的光陰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她能讓風(fēng)九煙記住她這么久，是因為她讓習(xí)慣了安靜、寂寞的樹妖意識到了他有多可憐。

    “你從那座荒山中走了出來，又在那個女人死后活了這么多年，我不信你沒有遇到過有趣的人與事，沒有見到過絢麗的景色。你可以擺脫孤獨的，只是你不愿意罷了。”

    風(fēng)九煙冷笑，阿箬的話理所當(dāng)然的讓他感受到了不快，不過他現(xiàn)在傷重，沒有辦法給她點顏色瞧瞧。

    “我看妖王陛下你呀，就是自己給自己織了個套子，然后鉆進(jìn)去不肯出來了?！卑Ⅲ韫室庾诰囡L(fēng)九煙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大聲的說出了心里想說的話。

    “對了——”在風(fēng)九煙動怒之前，她又趕忙問道：“你在故事里說的那個女孩，在凡人之中是不是有個名字，叫，云、月、燈？”

    阿箬從小熟讀史書，風(fēng)九煙敘述中有部分的情節(jié)與她所見過的云月燈傳記貼合。再加上之前鬼蛛娘似乎是想要從朱簡那里逼問云月燈的“眼睛”，阿箬自然而然的做出了這樣的聯(lián)想。

    風(fēng)九煙默默的蜷縮在山石之間，沉默不語。

    “我……”阿箬猶豫了會，提出了心中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是她的轉(zhuǎn)世嗎？”

    對于阿箬這樣一個凡人來說，轉(zhuǎn)世輪回意味著新的開始，她不在乎自己前生是什么人，也懶得去向自己下輩子會變成什么樣。不過對于風(fēng)九煙這樣壽命漫長的妖來說，一個人的前世今生是可以放在一起來看的。

    風(fēng)九煙不知什么時候合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更像是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