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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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園內(nèi)比較深的一個地方后,銀止川在墻邊的竹籬旁看到了西淮的身影。他忍不住笑著走過去,看著那么一道纖瘦細白的影子:快到正午了,不熱么? 方才如何猶猶豫豫,別別扭扭,一看到西淮的身影后,登時都煙消云散了。 西淮正在撿地上的一地落花。 他搖搖頭,說:不熱。 哦 銀止川偏頭說:你撿這個做什么。雨薔薇,每年夏天都會開很多的,并不怎么珍貴。 他的手肘擱在膝蓋上,蹲在西淮身邊。起初銀止川看著西淮,瞧他瓷白優(yōu)美的側(cè)容,但是西淮并不理他。 于是銀止川移開視線,也從地上撿起一枝薔薇花。可他看了片刻,復(fù)又扔回地上。 不知道為什么,西淮獨處的時候,銀止川總覺得他像有些不開心一般。 你在想什么? 默然片刻,他忍不住問:為什么你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的。是我昨天的事惹你不開心嗎? 嗯? 西淮原本在專注地撿雨薔薇,聞言微微一怔。 但隨即他又回過神來,搖搖頭,淡聲說:不是。 我不高興,只是因為今天天氣不好而已。 天氣不好? 這下倒輪到銀止川一怔了。 他仰頭朝澄澈如洗的碧空看過去。刺眼的陽光正恣意地從天際撒下來,耳邊滿是喧囂的蟬鳴。 正是最盛暑炎熱的時候,天氣怎么會不好? 大概是注意到銀止川怔愣的神色,西淮笑了笑,淡漠說: 這太陽太刺眼了。我不喜歡。 這天氣。 銀止川竭力去理解西淮的意思,勉強回答道:這天氣確實太曬了,挺不好的。我也不喜歡。 西淮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聽銀止川說了一個笑話般。 我不喜歡這天氣,是因為我與家人分離,就是在這樣一個晴朗天。 白衣人悠悠道:不知道銀少將軍不喜歡這天氣,又是因為什么呢? 銀止川: 哦,差點忘了,這人說他進赴云樓,就是因為和家人分散后被牙婆拐賣的。 暑氣隨著蟬鳴,一浪高過一浪。 西淮蹲在白墻竹籬下,細致地拾著花。 從銀止川的角度看過去,能瞧見他細膩瓷白的側(cè)頰上有細微的汗珠。汗珠時不時一滾,就順著線條優(yōu)美的側(cè)頸,淌進衣領(lǐng)中。 銀止川并不是寡言少語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只要和西淮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很無聊一般。 不知道說什么好。 西淮將整個用來兜花的衣襟都拾滿了,他站起身,走到不遠處的一個竹簍旁,將雨薔薇都抖了進去。 西淮。 銀止川說。 西淮遙遙地望著他。 銀止川拈了一枝花,捻在指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你要怎么才能喜歡我一點啊。 他看著花,很小聲地喃喃說。 西淮站在遠處,等了半晌,沒等到回應(yīng)。不由皺了皺眉頭: 你說什么? 沒什么。 銀止川說:我自己跟自己瞎講著玩呢。 他撐著膝蓋,站了起來。好似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仍是那么一副吊兒郎當(dāng),紈绔不羈的模樣。 我同你講一個故事罷 銀止川說:講一個讓你高興高興的故事。關(guān)于以前我們家飛來過的一只五彩神鳥。 以前上軍塾的時候,銀止川看過趙云升那小子追求一位小郡主。 小郡主也和西淮一樣,不愛搭理人,趙云升就常常絞盡腦汁想一些很好玩的故事給她聽。 講之前,還怕自己沒發(fā)揮好,就拉著銀止川秦歌王五等一眾損友,先當(dāng)他的聽眾,練習(xí)練習(xí)。 當(dāng)時銀止川覺得真傻啊,人家跟你待在一塊兒,難不成是想聽你說故事? 想聽說故事,去茶館不好嗎,人家說書人的話本子講得比你好多了。 但是直到今日,他才慢慢理解,倘若你喜歡一個人,就想和他待在一塊兒。 待在一塊兒,他不搭理你,你卻想搭理他。這么下來,就只剩下你一個人講了,可不就是說故事? 蹩腳又笨拙地調(diào)詞遣句,想逗人家一樂,開心一下,看他笑了,你心里也會很開心。 但是殊不知,一個人只會被自己喜歡的人逗笑,如果他根本就不喜歡你,你怎么逗他,他也不會理你的。 五彩神鳥飛來的時候呢,這里種的還不是竹林,而是一片紫鈴蘭。 銀止川比劃了一下,慢悠悠地說。 其實銀止川想講的這個故事,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 就是銀止川大概十幾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只羽毛華麗的鸞雀棲息到他們家,在而今種著竹林的地方產(chǎn)下一只蛋。 這只鳥叫聲婉轉(zhuǎn),極其動聽。看風(fēng)水的先生說,這是一只蠻蠻,從屬于無間的鳥兒。是無間之主座下的小雀兒。 無間之主寫命譜的時候,常常覺得乏味,就命它歌唱解悶兒。 所以每當(dāng)這種鳥啼叫,就說明當(dāng)家主人的命運中將發(fā)生一樁極其重要的事,成為此生的轉(zhuǎn)折點。 雖然那一年鎮(zhèn)國公府平平靜靜,沒有發(fā)生任何大事。但是銀止川父親覺得這五彩鸞雀好歹也算神鳥,平時極為罕見的,更不提竟然還在自己家產(chǎn)了一顆蛋,就上報給了先帝,請先帝擺駕來賞。 先帝同樣大喜,當(dāng)即令鴻臚卿占了吉時,準備半月后來擺駕賞雀。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比較出人意料,就在鎮(zhèn)國公報給先帝的第三天,這只珍貴罕見的五彩鸞雀,就死了。 死了? 西淮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問道:怎么會死了? 就這樣死了啊。 銀止川說:不知道是誰,弄碎了這只鸞雀的蛋,它傷心過度,哀哀啼叫了兩日,羽毛也掉光了,第三天就死了。 這 西淮說不出話。 我爹可生氣了。 銀止川說,苦笑了一下:他下令全府搜查,要找出那個弄碎鳥蛋的人。結(jié)果最后什么線索也沒有,就懷疑到我頭上。 西淮看著他,蹙了蹙眉頭,問: 是你么? 當(dāng)然不是??! 銀止川驟然提抬高音量。 大概過了這么久,他還是覺得很委屈,說道:怎么可能是我?那天我老老實實的,照常去街頭打架。校場cao練一散我就去了,家門都沒回,怎么可能翻墻爬樹干,不小心弄碎那神鳥的蛋?我冤死了! 西淮: 但是平常家里惹麻煩最多的人就是我。 銀止川嘆了口氣,說:一出事兒,我爹就都懷疑到我頭上。早知道,平常就不翻那么多次墻了。 你以前經(jīng)常翻墻嗎? 西淮問。 也不是很多吧。 銀止川回憶了一下,估摸道:大概也就比走正門的次數(shù)多那么幾百回。 哎,反正那次我爹很生氣。因為已經(jīng)報奏給先帝了,五彩鸞雀這時候死,很不吉利。他就捆著我跪到驚華宮門口,打了我兩百軍棍。軍棍和藤條抽是不一樣的,藤條頂多就是疼,但是過十來天也就好了。軍棍不一樣,那次軍棍,是真差點打得我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西淮看著銀止川。 晌午的陽光落下來,透過竹林和高大的樹木,斑斑駁駁的。 但是少年將軍臉上帶著無所謂的笑,眼睛微微瞇了瞇,臉上的神色不像是憂愁或委屈,反倒有點像輕松和無所謂。 仔細看還會發(fā)現(xiàn)有些說不出的柔軟與懷念。 我被他揍得倒在雨地里,是我五哥把我像死狗一樣拖回府 銀止川說:其實我有點懷疑,那個真正不小心弄破神鳥蛋的人可能是我五哥。他每個月逢四都要出去聽說書人講話本子的。 后來他照顧我的時候,說我的腿要是好不了,他就把他的腿還給我。再后來我們每次出征,在戰(zhàn)場上他總是擋在我前面,替我受了好幾次傷。每次都說,要我跟在他后面。 銀止川笑了起來,想那段日子真好啊,哥哥們每一個都在,打得府邸里雞飛狗跳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沉默。 即便點滿了燈,也顯得很荒涼。 西淮注視著銀止川,銀止川想了想,說:其實我早就原諒他了。 沒有他,我說不定也早就死在疆場上了。他護了我好幾次的,早就還清了。 那是很好的日子嗎。 許久,西淮輕聲問。 那是很好的日子。 銀止川認真答:我們每天一起耍槍,喝酒,嬉鬧。偶爾老頭子不在的時候,就一起去星野之都最高的縹緲樓上往下看,瞧來來往往的名妓美人。 我與六哥喜歡吃酒,五哥雷打不動地聽話本子,四哥愛去秋水閣,三哥偶爾在卿卿姑娘的府邸前默默徘徊,但永遠也不敢敲門二哥養(yǎng)了一只蛐蛐兒,大哥愛鉆研廚藝。我很懷念我們那時候一同吃酒擲骰子,自由自在打馬的日子 西淮微微彎了彎唇角,許久后說: 每個人都曾有一段很好的日子。 而后他站起來,走到那個收集雨薔薇的竹簍旁,背起來走了。 銀止川: 哎。 他說:你干嘛去啊。 釀酒。 西淮頭也不回。 銀止川默了默,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 這個人怎么說走就走的。 他在心里想。 西淮走的那條林蔭的小道上落了許多積葉,一片片梭形的竹葉,就像小船,靜靜地躺在那里。 它們都是風(fēng)吹落的,在地上鋪起了薄薄的一層,走起來時會沙沙作響。 白晝的光影也被切碎了,照在地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銀止川在原地呆了會,片刻后后知后覺站起來,追了上去: 你等會兒!我與你一起。 他說走就走,你去追不就好了。 銀止川終于想通了。 下午西淮用雨薔薇泡了一罐花酒。 埋藏在地下,六十天后取出來。 放入了白酒,冰糖,雨薔薇花瓣,密封好了,還用麻繩仔仔細細地纏了一圈。 銀止川一直在給西淮幫忙,從找密封罐,到鏟土,挖小坑,都是他做的。一點沒讓西淮動手。 連西淮的白衣都是干干凈凈的,沒沾上一點臟污。 最后西淮坐在臺階上看月亮的時候,他原本想立刻靠過去,但忍痛想了老半天,還是決定先去洗個澡。 你在想什么啊。 銀止川換了身干凈衣裳,清清爽爽地在西淮身邊坐下。 他著實不愧是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兒中斬獲閨秀芳心最多的紈绔,只這么隨隨便便地披一件閑散衣袍,甚至衣領(lǐng)上方的領(lǐng)口盤扣都沒有扣好。 就顯出一種又利落又干爽的少年意氣。 銀止川假裝不太經(jīng)意地坐到西淮身邊。 有什么心事可以同我講啊。 銀止川說:悶在心里會悶壞的。 沒有。 然而西淮淡聲道:沒有在想什么??丛铝炼?。 月亮皎潔冰冷,永遠在那里,但是也永遠讓人觸碰不到。 銀止川手撐在背后,也和西淮一樣仰頭看著月亮。 但是他覺得,他的月亮不在天上,而在身邊。 你為什么總也不高興啊 第二次地,銀止川提起這個話題,輕聲說:我想逗你笑一下,但是你似乎總也不高興。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哪里不順心呢?也許我都可以幫你解決外頭不太平,盛泱越來越亂了。但是你同我在一起,這條朱雀大道上,永遠都是安穩(wěn)的,沒有任何風(fēng)雨。 這是銀止川剛才洗沐時,悶在心里醞釀許久的話,好不容易說出來的。 安穩(wěn)。 這著實是一個很動人的詞,尤其是在當(dāng)下的盛泱。 如果去幾條街外的黑巷,告訴那里的人跟自己走,能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有衣穿有飯吃,不必擔(dān)心染病,睡覺時也不用枕著刀,估計會有大把的人爭相前來。 然而此時西淮聽了,卻只輕輕笑了笑,問: 銀少將軍對每一個睡過的人都會說這么些甜言蜜語嗎? 我不于西牘家 銀止川即刻道,覺得得辯駁一下自己的清白。他哪里對每一個睡過的人都說這種話? 他甚至哪里能用得上每一個這種修辭來形容睡過的人? 分明只有一個! 然而西淮卻已經(jīng)打斷了他,說: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我不想過 他頓了一下,看著怔愣的銀止川,說:安穩(wěn)的日子。謝謝你。 我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西淮著實是蒼白冷清的容貌,叫人看著就覺得很孱弱似的,需要被保護起來。免經(jīng)風(fēng)雨。 銀止川現(xiàn)今看他親口對自己說出我不要過安穩(wěn)的生活時,竟一時不由得微微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