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亂了。

    西淮，你不知道我有多幸運(yùn)。

    良久，銀止川注視著那枝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的瘦弱桃枝，嘆了口氣，擁住了西淮。

    他低聲說：只有我

    只有我真的找到我的心愛之人了。我的哥哥們都留在了很遠(yuǎn)、很寒冷的地方，孤獨(dú)地閉目于那里他們的匣子還留在這個荒廟中。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會再有人取出。

    西淮感受到擁抱住自己的這具軀體在輕輕的顫抖，他遲疑了一下，緩緩地，將手試探著伸到銀止川背心。

    回抱了他，也輕輕拍撫著安慰他。

    他們該羨慕死我了。

    銀止川啞聲說：我找到我提槍的理由了不是為君王，也不是為社稷我只是，想護(hù)住我身后的那一人而已。

    西淮手指微微收緊了些，深深地在銀止川肩頸處吸了一口氣。

    曾經(jīng)最讓鎮(zhèn)國公擔(dān)憂的小兒子啊，沒有走上歧途。

    他是最放浪不羈的鷹，但也終于找到了自己棲枝，也找到了要守護(hù)的桃園。

    呃

    然而，正當(dāng)此時，銀止川倏然捂著心口，慢慢地蹲了下去。

    一股從未有過的暈眩感席卷了他的腦海，他感到好像有很多從未有過的細(xì)節(jié)和畫面涌入了他的意識

    仿佛周圍都黑了下去，只有一片微微泛著亮光的凈地。

    他捂著頭顱，錯覺自己好像被置于了在一片漆黑的迷宮中。

    他踉踉蹌蹌尋找著出口，然而卻視線朦朧，所見之處處處重影。

    只有在唯一的光亮處

    一桿濯銀重槍靜靜斜立在地面上，陽光灑落，白色的日光割裂在戟鋒上，每一處尖刃都鋒銳如芒。

    它在銀止川面前，發(fā)出低低的嗡鳴。

    你找到提槍的理由了么？

    銀止川聽見有一個聲音在他周身低低問道。

    那么、走上前去吧。

    它屬于你它已經(jīng)等待你，很多年了。

    與此同時，星野之都，底獄。

    楚淵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言晉了，自從他因可能是亡國三星之一這個嫌疑被帶走，楚淵就再也沒見過他。

    少閣主，請這邊走。

    腥臭骯臟的底獄中，走進(jìn)一個帶著寬兜帽的年輕人。

    他的衣裾雪白，長襟上不染纖塵，純凈得猶如天山白雪，落進(jìn)人間遭人觸碰一下，都覺得褻瀆。

    楚淵大半張臉都擋在了兜帽的陰影下，只露出一截冷白如玉的手腕。

    在腥黑的晦暗中，看起來簡直白得觸目驚心。

    他提著一個飯盒，清清冷冷說：

    觀星閣，言晉。

    這樣一個疏離孱弱的人，說話也好聽。

    低低涼涼的嗓音猶如兩片冰玉相碰。

    是。

    獄差答：少閣主請跟我來。

    楚淵走的這條路，早在他來之前就已經(jīng)打掃過了。

    大概也是聽聞過觀星閣少閣主的聲名，知曉他曾是怎樣高貴不可攀染的人物，連帶著現(xiàn)在能偶然見過一面，底獄的當(dāng)差們就都覺得頗為新穎。

    在為楚淵引路時，都忍不住要悄悄地打量他。

    言晉與林昆的牢獄間離得不遠(yuǎn)，但是待遇就遠(yuǎn)沒有林昆過得去了。

    林昆的獄所是李斯年招呼人關(guān)照過的，言晉的獄所也是被人招呼關(guān)照過的，但是這兩個關(guān)照，所代表的含義可謂天差地別。

    楚淵越往里走，心也越沉。

    當(dāng)為他引路的獄差終于在一處停下，看著里頭蜷成一團(tuán)的小身影時楚淵的心幾乎被提到了嗓子眼。

    晉兒！

    他低呼。

    刺啦，獄差解開了鎖鏈，楚淵立刻推開身前的人走了進(jìn)去

    那是臟的和一只小獸一樣的少年，凌亂的發(fā)，臟污的身體和囚服，但是楚淵就這樣毫無芥蒂地將他攬到了懷里

    一點(diǎn)也沒有介意這樣做也許會弄臟他雪白的衣襟。

    言晉悶哼了一聲，從昏迷中驚醒過來，然而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

    師父臟。

    他發(fā)著抖推阻楚淵，然而楚淵將他攬得更緊。

    言晉自知在牢獄時被人潑了泔水，臭氣撲鼻，此時被楚淵這么摟著，讓他在一剎那回到了與他初遇時的羞赧感。

    一樣的狼狽不堪，一樣的窘迫難安。

    他是臭水溝里的小狗，那個人是云端之上的謫仙。

    言晉不怕被人報(bào)以惡意，那樣他會成百倍成千倍地反擊回去只要他活著，他就記得每一個對他不好的人，叫他們付出代價。

    但是只有楚淵，在他陰郁地站在黑暗中，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每一個人的時候，他卻過來牽住了他的手。

    他帶著好聞的香氣，冷涼的身體柔韌綿軟，在他牽住言晉的手的時候，不用費(fèi)什么勁，就能叫桀驁陰郁的少年微微顫栗。

    言晉一直不敢靠近他，在一個很低微的位置絕望又虔誠地仰視著他

    他覺得自己太臟了，靠近，會沾臟他的。

    怎么回事？

    楚淵摸著他頰邊的血跡和臟污，秀麗清雋的眉蹙到了一起：是誰做的？他們敢對你用刑？！

    言晉咬著口齒中的血，笑了一下：

    沒有，我自己摔的。

    摔能摔成這樣？

    楚淵低叱，他一掀破爛的囚服，在那衣衫下少年修長筆直的小腿不自然地彎曲著。不過是走過場一樣的事情，他們太過分！

    楚淵臉色冷了下來，他很罕見有真正不高興的時候。

    但每次動氣，都十分有震懾力，讓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在牢門外候著的獄差也捏了把汗，不住地拿眼睛去覷言晉。

    但是言晉似乎和沉宴預(yù)料的一樣，根本沒有向楚淵告狀，只是沉默著，不知在想什么地蜷在角落中。

    但其實(shí)，倘若他知道言晉此時在想什么，未來又會怎樣對待他們，也許這名獄差還會盼望能落到楚淵手里。

    師父能為我心疼，我很高興。

    良久，他極輕說。

    傻孩子。

    楚淵一怔，隨即嘆息了聲，以雪白的玉一樣的手指去擦少年頰面上的污血。

    師父不心疼你又該心疼誰呢？

    楚淵垂眼輕聲說：師父只有你一個徒弟啊

    但是師父心里，不止我一個人，是么？

    言晉在心里無聲地說，但沒有講出口。

    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同師父講。

    楚淵靜靜說：師父替你討回來，嗯？

    言晉著迷地看著這個蒼白病弱的人守護(hù)自己的樣子，就像一只狼的幼崽，在勢微時遇到一只擋在自己身前的兔子。

    他不可自抑地深陷了進(jìn)去，想伸出爪子挽留他，又怕他識破自己的示弱假相，徹底從他身邊逃離。

    第122章 客青衫 75

    少閣主您這？

    底獄內(nèi)，楚淵抱起左腿已經(jīng)被弄折了的少年，慢慢往牢門口走去。

    獄差為難地看著他。

    圣上口諭，洗清觀星閣嫌疑之后，即刻放人。

    楚淵道：我來帶我的徒兒回去，有問題么？

    口諭

    獄差賠笑道：那也得洗清嫌疑之后不是？少閣主，您看這事情還沒查清楚呢

    告訴他們你去玄武街的花鳥市做什么。

    楚淵漠漠然說：然后趕緊把事情結(jié)了，把這樁過場走完。

    話是對言晉說的。

    原本言晉入獄，楚淵也沒想到他會被關(guān)押這么久。

    按照沉宴的說法，應(yīng)當(dāng)只是查一下少年為何會如此頻繁出現(xiàn)在花鳥市，問完話就放出來了。

    但是那之后好幾天，沉宴都昏厥不醒，楚淵想來看言晉，全被缺乏圣上親筆手諭擋了回去。

    直到現(xiàn)在，見好端端走出觀星閣的小徒兒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楚淵簡直一刻也不想叫言晉在這里多待。

    然而，令人異常意外的是，言晉聽到楚淵的話后，竟然沉默了。

    他如同沒有聽到楚淵問他一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聲不吭地垂著眼，像詭異的默認(rèn)了什么。

    他被楚淵攙扶著

    原本楚淵是想將言晉摟抱起來的，但是忘了當(dāng)初瘦弱的少年早已經(jīng)長大，自己根本弄不起來他。以楚淵的孱弱久病，現(xiàn)在的他被言晉打橫抱起來還差不多。

    便只得改為了攙扶。

    晉兒？

    楚淵難以置信地看著少年，又重復(fù)了一遍。

    你

    他道：你去玄武街花鳥市是做什么，講給他們聽啊

    師父

    但是他一手帶大的小徒兒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他慘然地看著楚淵，低啞道：我我沒有辦法告訴他們。

    楚淵：

    言晉接著說道：讓他們殺了我吧

    即便我死。也不會告訴他們。

    他放開了楚淵攙扶的手。

    牢獄門前，一陣逼人的沉默。

    獄差賠著笑，同楚淵說道：

    少閣主，哎就是這樣的。您也看到了。不是我們不放人，實(shí)在是您徒兒他什么也不說啊

    出去。

    然而楚淵打斷他，目不斜視地，只眼睛靜靜看著言晉，同獄差說道：

    讓我和我徒兒單獨(dú)呆一段時間，在我叫你之前，不要進(jìn)來。

    獄差的臉色僵硬了，但旋即想到這個人是新帝最寵愛的觀星神侍，登時也只有嘟囔著，心口不一地退了出去。

    晉兒。

    楚淵輕聲道：從我?guī)慊赜^星閣，你就從來沒有忤逆過我，是嗎？

    他走到言晉旁邊，沒有芥蒂地同言晉站在同一片臟污發(fā)臭的地面。

    言晉只是看著楚淵的腰部以下，并不敢抬眼，他感受到楚淵在看著他。

    但是那一片雪白的衣襟，在這樣的黑暗里簡直耀眼。又過了一會兒，有一只微涼柔軟的手放在少年的頭頂。

    楚淵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替言晉理著進(jìn)牢獄以來，沾到他發(fā)絲間的稻草和污物。

    有些浸了血的臟泥，牢牢地將少年的發(fā)都黏在了一起，楚淵也用蒼白細(xì)長的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將它捋開，理好。

    言晉發(fā)著抖，開始有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流下來。

    他在最屈辱難堪的時候都沒有流淚，但是這只是輕輕的觸碰，就好像比最殘忍的酷刑還要帶給他痛苦。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楚淵像撿小流浪狗一樣撿回觀星閣的時候了。

    師父是個不稱職的師父。

    楚淵輕輕說，他目光仍然流連在言晉的黑發(fā)間，好像并沒有注意到什么異樣。

    我失去了很多東西，想守護(hù)什么，也守護(hù)得亂七八糟。

    楚淵輕嘆了一聲，說道：師父是個失敗的人啊但是在最后，我不想看你出事，知道嗎，晉兒？

    言晉顫抖著抓住了他的衣擺。

    你是師父在這世上，為數(shù)不多的意義之一。

    楚淵輕輕地摩挲著他的發(fā)頂：師父偏愛你，寧可愿意用自己的命換你。所以不要讓師父在死去之前，還看著你受傷。好嗎？

    言晉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他低著頭，淚流滿面，痛苦地?fù)u著頭。

    良久，他哽咽著，終于說道：因?yàn)?/br>
    楚淵安靜地聽著。

    我每月都去玄武道

    言晉顫抖道：因?yàn)槲业H娘親，死在那里

    銀止川在西淮面前昏迷過去許久。

    他毫無征兆地在荒廟桃枝前失去意識，嚇了西淮一跳。

    但是他在夢境中又回到了父親收走濯銀之槍的那個冬夜。

    他看到鎮(zhèn)國公提槍走出祠堂，滿天的寂寥星辰，鎮(zhèn)國公舉著封盒，走進(jìn)了一個偏僻的廂院。

    原來他把濯銀之槍放在那里了啊

    銀止川默然想著，難怪他怎樣也找不到。

    然而，接著，他就見到了鎮(zhèn)國公進(jìn)院落之后的情景。

    小兒愚鈍，未求他名達(dá)于諸侯，但求一世平安。

    他聽見自己一向嚴(yán)厲沉默地父親摩挲過濯銀長槍，眼里有他看不透的掙扎和滄桑，低聲喃喃著：但命運(yùn)為何偏偏選中了老七？他實(shí)在是一個很頑皮的孩子啊。

    他似乎在呢喃低語，但是廂房內(nèi)，一片寂靜，也并沒有人回應(yīng)他。

    稍時，沙場歷經(jīng)多少生死的老將軍也自顧自笑了起來，低低道：也罷，選中止川就是止川。

    他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注定這樣的命運(yùn)了罷？那位仙君，說得還真是準(zhǔn)哪

    而后，便是鎮(zhèn)國公撫摸過封印濯銀重槍的長槍的情景。

    他在壁上微微一按，彈出一個暗格來，老將軍沉默片刻，動作緩慢地、將濯銀之槍慎重放了進(jìn)去。

    但愿止川再提起此槍之時，已明白了他為何提槍。

    注視著暗格內(nèi)長槍，鎮(zhèn)國公苦笑道：只是，不同凡響的一生已經(jīng)被料到，那位仙君算就的結(jié)局，可千萬不要應(yīng)驗(yàn)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