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蕭山握緊了拳頭。

    他突然想仔細(xì)看看李泯。

    他竟然好像不記得李泯是什么樣子了。

    因為知道他周正得沒有缺點，所以不會用力地去記他的樣子，也不會反復(fù)觀摩這張不用被記住的臉。

    精神越來越差之后，他甚至連李泯從前是什么樣都記不清了。

    “李泯……”他第數(shù)不清多少次叫這個名字，莫名地想起自己從未像亡妻那樣叫過他小泯。

    這個名字也是他給他改的。

    泯，寓意消失，喪失，抹除。

    他告訴他“你叫李泯，泯滅人性的泯”。

    做一個像這樣的人就好，他曾經(jīng)這樣想。

    后來果然看見他乖乖地向人介紹：“我叫李泯，泯滅人性的泯?！?/br>
    一直到長大。

    李泯聽見了，放下筆，向他靠過來。

    李蕭山睜了睜眼睛，實在難以看清他的模樣了。

    他艱澀地說：“說說……你長什么樣子?！?/br>
    李泯頓了頓。

    他很少觀察自己過。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自己的長相。

    可是，有個人喜歡觀察他。

    觀察他一切無趣的習(xí)慣，觀察他自己都未曾發(fā)現(xiàn)過的細(xì)節(jié)，觀察他留下的所有痕跡，觀察他的情緒，他的感受，他的目今為止的幸福進(jìn)程。

    從前只有他觀察這個世界。

    現(xiàn)在有人從世界中來，只觀察他。

    “我的眉毛很濃，”李泯說，“眼睛是很薄的雙眼皮，睫毛向下遮，鼻梁上有一點不明顯的駝峰……嘴唇很軟?！?/br>
    都是那個人告訴他的，關(guān)于他的一切。

    李蕭山閉上眼，想象他所描述的樣子。眼皮很薄、睫毛向下遮、微微的駝峰，原來他是有特征的，可讓李蕭山說，說不出來。

    “是別人告訴你的嗎？”

    “是?！?/br>
    原來他也是可以被仔細(xì)觀察的。

    不是所有人都會忽視他的感受。

    只不過那個人不是他保護(hù)了十幾年至親的親人。

    “有人對你好嗎？”

    “對我很好。”

    李蕭山忽而沉默了。

    他發(fā)現(xiàn)李泯和以前不同了。

    在說最后那句話時，他的尾調(diào)中，是輕而又輕的溫柔。他有情緒了。

    “你喜歡那個人嗎？”李蕭山問出原來的李泯絕對無法回答的問題。

    而他身旁，此刻的李泯，頓了頓，鄭重地回答。

    “我很愛他?！?/br>
    “我想要和他擁有婚姻，在一起，過一輩子?！?/br>
    李蕭山的聲音驟然嚴(yán)厲起來：“有情緒是很苦的，你不怕苦嗎？”

    李泯近乎宣誓一般，虔誠地低語：“我愿意為他忍受諸多苦難?！?/br>
    ……

    安靜半晌，李蕭山的聲音低下來。

    “那爺爺只有祝福你。”他聲音虛渺地說，“好像你不需要我給的枷鎖也能做得很好……”

    作繭自縛的從來就是他一個人。

    他聽見李泯低低說了聲謝謝，便再無話說。

    李蕭山翻了個身，“我要睡一覺，去做你的事吧。……不要做我的事，做你的事?！?/br>
    他束縛了李泯半輩子，渴求無數(shù)，最后他能留下的，也只有一句謝謝。

    ……

    四月中旬的天氣好得讓人難以置信。

    漫長的旅途中，李泯撐著額頭，想著一些以前的事。

    他獨自一人進(jìn)行過很多次飛行，總是這樣看著窗外的云層或文件度過，鮮少橫生過枝節(jié)。

    僅有的兩次，都發(fā)生在遇見景予之后。

    一次景予跌在了他腿上，一次景予倒掉了半杯酒，告訴他我們一樣。

    泯，本意消失。

    李泯冥冥中覺得，如果沒有景予出現(xiàn)，他本該順從命運而消失。

    而在他消失之前，他出現(xiàn)了。

    于是他又走到了今天。

    李泯模模糊糊地想著住在奶奶家的那段日子。

    除了功課和貓，還有整整一壁，擺滿的書和電影碟片。

    那位女士會在書架上插花，帽檐上系絲帶。她會給每一盆植物起名字，有一百種浪漫的法子。

    她會笑盈盈讓李泯去撥開土放下種子，悉心地掩埋上，守分從時地澆水曬太陽。

    只不過李泯運氣不太好，種的花從來沒能開過。

    只有祖母的花在光線里搖晃著。

    后來光景驟變，美麗的老太太陷入了沉睡，他被李老爺子放出了家門，隨便做任何喜歡的事。

    李泯喜歡觀察世界，并不喜歡參與。他不覺得自己是屬于這個世界的一員，就好像一個人類行為觀察者，這是他無趣的人生里唯一的樂趣。

    后來他做了導(dǎo)演，坐在監(jiān)視器前看遍人生百態(tài)，看與自己無關(guān)的那些故事。

    直到景予出現(xiàn)。

    李泯知道了自己也有故事。

    他的故事，一樣可以被別人在意著。

    也會有人熱烈地愛著他的人生，也會有人想要替他完成夢想。

    這次，他想離開監(jiān)視器，去參與這個世界，自己做主角。

    光線昏昏昧昧，航班的提醒聲溫柔而催眠。

    多年以來，他難得進(jìn)入放松的深度睡眠，夢境里沒有一片迷霧，溫暖的光線籠罩著他。

    他在夢里沒有任何人催促，也沒有任何人約束地種著花，堅持不懈地澆水、曬太陽，然后和貓一起趴在窗臺邊看日頭西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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