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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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賀喜上眉梢,歡歡喜喜出門宣布:“大宗師開山收徒了!” 這風聲一傳出去,江左震動。家家戶戶拎出自己的子子孫孫,收拾形容,苦背經書,抱佛腳練習術法,只等推出去同其他兒郎娘子一爭高下,定要拜入謝尋微的門下。謝尋微雖然說過不看門第,然而江左門第壟斷嚴重,最后能被選上來的,定然出身世族。謝尋微近來身心憊懶,一心要清靜,沒心思去管他們的明爭暗斗。他只等姜賀選了人給他,只要人品資質過關,他照單收了便是。 誰知姜賀是個實心眼子,謝尋微說不看門第,只要美質良才,他便在抱塵山上搭建擂臺,明明白白寫好規(guī)矩,前幾名方可入抱塵山。擂臺開了四十九天,謝尋微日日被外頭的廝殺喊打吵醒,他終于明白師尊當初為何那么厭煩仙門。 姜賀盛情邀請他觀擂,他去過一次,打擂者形形色色,什么樣的都有。有一個拿雙板斧的絡腮胡大漢,聽說是昆山山溝溝里出來的,憑借一身蠻力和半通不通的術法,竟然連勝五場,好幾個江左氏族的兒郎都被他一腳踹了下去。并非謝尋微以貌取人,只是這漢子同他想象中的徒弟相差太遠。謝尋微扶著額,心中猶有秋風過境。 除了那漢子,竟有一些小門小戶的宗主都來參擂。姜賀做事遠不及他的爺爺周全,規(guī)矩里忘了寫明年齡限制。這些宗主大多年過五十,敗了擂,還要哭哭啼啼趴在謝尋微腳下,說不收徒,認干兒也使得。姜賀冒著冷汗,忙把他們請了下去。從那天起,謝尋微再也沒去看過擂臺。 “今天是最后一天擂臺了,大宗師,您過去看看吧,勝出者您得收徒的。”姜賀苦著臉道。 “近日勝出者都有何人?”謝尋微問。 “雙板斧?!?/br> 謝尋微:“……” “也有合適的,”姜賀賠笑,“有個郎君資質不錯,年紀看著也不大,就是人傲了些,您去看了就知道?!?/br> 謝尋微低嘆,“我等最后一場再去吧。” 擂臺設在前山的一片空地,離他的茅廬不遠,遙遙能聽見不少人聲。所幸他心靜,并不為外物滋擾。他在竹樓里靜坐,燃香讀書,累了就極目遠眺,看看滿山的忍冬花。他花費了兩百年的時光,讓這忍冬開滿抱塵山,可是他的師尊依舊沒有回來。他唇畔漾起苦澀的笑容,果然,師尊是騙人的。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這豎子來自何方,竟敢如此猖狂!” 擂臺那邊越來越鬧了,謝尋微嘆了口氣。 熱烈的喧鬧之中,他隱隱約約聽見一個傲慢的聲音: “都什么玩意兒,也敢和我較量術法,趁早回家種地去吧?!?/br> 謝尋微怔住了,他疑心自己聽錯了,如此桀驁的口氣,如此欠扁的語調,除了那個人還有誰?是一個同樣傲慢無禮的混蛋,還是師尊的轉世?謝尋微站起身,快步走下木梯。 “小郎君,你說話太過無禮,何必如此得罪人?” “爺說話就這樣,不爽?忍著?!?/br>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無名之輩亦敢口出狂言,有本事你就車輪戰(zhàn),給我們看看你的能耐!” 那里的爭吵越來越劇烈,謝尋微穿過忍冬花圍繞的曲徑,踏過凹凸不平的青石臺階,撞入了山海般的人群。人太多,擂臺太遠,他看不見,只聽得到雷聲般的喧鬧。 “何須車輪戰(zhàn)?所有人一起上,我讓你們見識見識真正的術法!” 又是一片噓聲,顯然所有人都認為他吹牛。只有謝尋微知道不是,如果真的是他,如果真的是師尊,那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謝尋微知道,師尊是天下最厲害的人。心潮澎湃,浪花般席卷他的腔子。他推開一個又一個圍觀的人,擁擠的人群弄亂了他的發(fā)髻,弄褶了他的衣裳。漸漸有人發(fā)現他是謝尋微,忙不迭給他讓道兒。 遠遠的,他似乎看見了,擂臺上那深紅色的人影。 “各位莫再爭了!”姜賀出來打圓場,“大家都是這四十九天大擂的勝者,將來說不定都是同門。一會兒我請大宗師出來挑選,入圍者就會成為抱塵山的弟子?!?/br> “哈?”那人驚詫,問,“你們累死累活打了四十九天,是為了拜師?” 姜賀嗬嗬笑,“打擂自然是為了挑選良材拜入宗師門下,你以為我們在干什么?” “……比武招親?!?/br> 饒是姜賀脾氣再好,此刻臉也黑了。 “好你個小兔崽子,你打的什么主意,你竟然想要聘大宗師!” 謝尋微終于擠出了人群,到了臺前,他一步步踏上獨木梯,上了擂臺。那人背對著他,正同姜賀說話。他的背影那樣熟悉,同記憶里一樣身條高挑,腰身緊窄,瑟瑟春竹般挺拔。謝尋微眼眶紅了,站在原地,遙遙望著他。 姜賀看見謝尋微,臉色一變,登時不敢吱聲了,不停朝那人使眼色。 “聘你們大宗師怎么了?”他大笑著宣布,“聽好了,本大爺叫秦秋明。暌違塵世久矣,今天是本大爺歸來的好日子。趁今天,我以滿山忍冬為聘,求娶你們的大宗師!” 所有人都看見了臺上的謝尋微,個個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恬不知恥的無名豎子,當眾羞辱大宗師,正好被大宗師聽見,這下他可慘了。姜賀捂著臉,等待這小子被謝尋微修理。那人宣布完,終于意識到滿堂寂靜很不對勁,轉過身來,望見了風地里的謝尋微。 兩百年了,謝尋微想,他等了師尊兩百年,原來師尊說的是真的,忍冬花開遍抱塵山,他就回來了。 目光盡處,那個男人如記憶里一樣桀驁囂張,黑黝黝的眼眸熾熱如火炬,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小虎牙。幾百歲的鬼怪,有的看破紅塵心無旁騖,有的落寞寂寥無所事事,只他,只有他,永遠有一種少年人的野氣。 他笑了,眉宇間燦爛生光。 “你答應么,尋微?” 謝尋微笑著落淚,“我答應?!?/br> 第137章 歲歲年年(二) 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打擂收徒變成了比武招親。大伙兒累死累活打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擂臺,大宗師莫名其妙要嫁給一個不明來歷的毛頭小子不說,還不收徒了,實在是很沒道理。為了不引起眾怒,百里決明做主,替謝尋微收了雙板斧當徒弟。 謝尋微:“……” 師尊吃醋吃得太明顯,他顯然不希望江左那些小白臉進入謝尋微的家門。雖然師尊并不承認,振振有詞說:“此子天資甚佳,我看極有可能是繼我以后的天才。對了,你叫什么名兒,幾歲來著?” 雙板斧粗聲粗氣道:“小的秦鐵牛,今年十四。” 他身長九尺,面容黝黑,長得鐵塔似的。 百里決明拍拍他的肩膀,道:“你長得挺顯老。” 秦鐵牛很委屈,“我像我爹,他也可顯老了?!?/br> “成熟點兒好,江左那幫小白臉個個油頭粉面的,老子看了就來氣?!卑倮餂Q明道。 看在師尊吃醋的份兒上,謝尋微勉為其難地收下他了。 一切都像是夢,師尊回來了,說說笑笑,還和以前一樣。謝尋微不敢睡覺,他怕明天早上起來,夢就醒了。就連這景色都如夢一般,夕陽點染師尊的眉梢,他的眸底落滿沉甸甸的金。他在那片霞光里,臉龐失去了鋒棱。是夢么?謝尋微心里哀戚,倘若是夢,他寧愿永不蘇醒。 謝尋微睜著眼到天亮,第二天早上起床,師尊攤著肚皮,睡得四仰八叉,怎么叫都叫不醒。謝尋微推他,他轉身,露出屁股蛋上破了洞的褲衩。謝尋微確信了,不是夢。 他開始思量兩百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師尊分明獻祭了血rou,化歸六瓣紅蓮。他是蓮花化生,他死后,亦當歸為蓮花。師尊為何沒有同阿蘭那一起超度,反而重歸人世?這兩百年里,他又在哪里?他忽然想起,師尊諦聽天音,分明要詢問三件事,一者超度阿蘭那,二者治療他的針疾,三者破他的純陰命格。然而師尊從西難陀回來,只辦了前兩件事,第三件事從未提過。 他的身體他最清楚,他仍是純陰之體,未曾更改。那時他傷心于師尊即將遠行,不曾注意,如今想起來,倒是可疑得很。 他垂下眼眸,看見師尊后腰的咒契符紋。殷紅的顏色,淡淡一層金。他走下腳踏,臨光而立,腳下沒有影子。他猛然意識到什么,驀然一怔,心頭發(fā)酸。 百里決明絕口不提怎么回來的,每次謝尋微問起,他就嗯嗯啊啊糊弄過去。 “反正我回來就是了,而且以后都不走了,你不用再擔心了。老老實實跟爺過日子,別成天想東想西的?!卑倮餂Q明敷衍他。 他還要問,百里決明傾身吻住他的唇,一面含含糊糊問:“咱們什么時候辦酒,什么時候洞房?” 他推開師尊,揶揄道:“師尊在西難陀之時,還說師徒相戀悖逆天倫?!?/br> 百里決明哽了下,握拳在唇下掩飾性地咳嗽,“百里決明是你師父,秦秋明是你丈夫,一碼歸一碼,兩不相干的事兒,怎么能攪在一起?” 暌違兩百年,師尊臉皮越發(fā)厚了。謝尋微失笑,又慢慢攏起眉尖,心里頭浮起煙霧般的惆悵。嫁給師尊是權宜之計,他得想法子讓師尊認清自己才是下面那個。 罷了,先拖一拖再說。他怡然笑道:“師尊何時坦白,尋微何時如師尊所愿?!?/br> “行,”百里決明氣呼呼站起來,“不碰你,爺才不稀罕,哼!” 謝尋微不再執(zhí)著詢問了,百里決明松了一口大氣。這事兒不能告訴他,若讓他知曉他一定又得哭。他掄起斧頭砍柴,回憶起了當年在西難陀的事。他見到阿父,問完如何超度阿母,第二個問題便是詢問如何破解純陰命格。 “沒有解?!?/br> “你們不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么?”百里決明咬牙道。 “無解,就是我們的答案。”鬼魂們回答,“這世上每一件事的達成,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當年你用九死厄斬斷桑和鬼母的羈絆,代價就是桑的命格永世無可更改?!?/br> “怎么會……”百里決明不可置信,“那他往后每次投胎,都是先天純陰,要么被掐死,要么被淹死,要么被摔死,就算僥幸活下來,也會被仙門爭奪,淪為爐鼎。” “不錯?!惫砘陚儑@息。 “不過,還有個宛轉的法子?!睙o渡嘆道。 “什么法子?”百里決明問。 無渡閉了閉眼,道:“拘鬼召靈術,你還記得吧?這術法的本質是二者之間產生羈絆,緊密相連。不過,你所見的拘鬼召靈術只是第一重,它僅僅維系于一世,倘若二者之中任何一個人死亡、度化,則契約失效?!?/br> “它還有第二重?”百里決明凝眉。 “有?!卑倮镄\接話,“譬如你阿母鬼域里的食物,吃下就相當于簽訂契約,羈絆在你阿母和食用食物者之間達成。這種羈絆作用于魂魄和魂魄之間,所以倘若羈絆不消除,無論桑桑去到哪里,投了多少次胎,你阿母都能找到他?!?/br> 百里決明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拘鬼召靈術,也可以變成魂魄與魂魄之間的羈絆?” “可以,只要你愿意?!睙o渡摸摸百里決明的發(fā)頂,“不要急著決定,這么做的代價很大。一旦你將咒契轉變成魂契,你將永生永世是尋微的影子。他可以往生、轉世,你不可以,你終生得不到超度?!?/br> “不過,這也是你唯一的生機。”百里小嘰語調低沉,“你超度你阿母,靈力潰敗,魂飛魄散。魂契讓你和尋微之間有冥冥之中的羈絆,那羈絆會把你破碎的魂魄拉回尋微的影子里,你將有時間重新修煉,重組神智。靈兒,現下你要決定,你是要真正的死亡,還是陪伴在尋微左右,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鬼魂們道:“如果你決定好了,我們就告訴你,將咒契轉變成魂契的辦法?!?/br> “可我和尋微的咒契已經解了,之前在十八獄盜蓮心的時候就解了?!卑倮餂Q明說。 “傻孩子,”百里小嘰言語里頗有無奈的況味,“看看你的后腰,那么大一個咒契。你之前在白塔燒光衣裳清剿邪怪的時候,它可是顯眼得很?!?/br> 百里決明:“……” 他意識到,他又被尋微那個臭小子給騙了。 “你要想好,一旦結了魂契,就連九死厄也斬不斷這羈絆,你再也達不成死亡的夙愿。你將以鬼怪的身份存于世間千年萬年,你將目睹你的親友摯愛接連死去,即便是尋微也是如此。你要迎他生,送他死,他每次轉世,都將把你忘得一干二凈?!睙o渡看著他,滿目哀意,“你將孤身一人,忍耐漫長歲月,永無盡頭。” 百里決明低下頭,水波里依然蕩漾著尋微的笑靨,胭脂水色,舉世獨有。 純陰之體,注定苦厄載途。他怎么忍心看尋微被別人踐踏? 就是有點兒丟臉,他剛說和尋微恩斷義絕,現在又要巴巴地去做人家的影子。 罷了,反正那臭小子不知道。 他無聲地笑了笑,“我想好了,我保護他,永生永世?!?/br> 魂飛魄散之后,再次集聚神智,他便發(fā)現自己已成為了尋微的影子。他日日待在尋微身后,看他種花種樹,打坐修煉。尋微時不時望著忍冬發(fā)呆,靜靜落淚,他心疼,卻無法伸出手為尋微拭淚。說好了不哭的,他默默地想,在天之靈的他心疼吶。幸好這小子爭氣,修成了大宗師,壽數遠勝凡人。他早先還不住地思慮,若尋微轉世他還沒有重聚靈力,該如何是好?于是他靜靜地陪在尋微身邊,兩百年的日出日落,兩百年的春夏秋冬。 往后,兩百年會變成三百年,三百年會變成五百年。時光飛逝猶若白鳥,撲剌剌扇著翅子迢遙遠去。把秦鐵牛留在抱塵山看門,他和尋微一起游山玩水,撐著烏篷船,漂入秦淮河,用竹竿去戳水里的夕陽?;噩斏L酵抢镆呀浻辛巳藷?,山溝溝里不少村落。一路西去,還聽到不少白發(fā)女劍神的傳說,說她渾身颯沓劍光,劍驚鬼神,來去如飛??上в髀犌锬莻€丫頭神出鬼沒,不知道在哪座山頭修行,他們一直沒碰見。北地荒土也有許多城鎮(zhèn)了,和柔艷的江左一點兒也不一樣,牛羊遍地走,屎蛋子拉得滿地都是。謝尋微不肯走路,要百里決明背。 時不時回抱塵山,時不時游山玩水。直到謝尋微有了白發(fā),他們才像一對老夫妻那樣每天種種菜,澆澆花,養(yǎng)兩三只貓兒狗兒,逗弄檐下的小鸚鵡。謝尋微的功體漸漸衰落,風法也難以維持不變的容顏。他終于走不動道兒,需要百里決明抱進抱出,五感也衰退,最后竟至目盲。當一年到了冬至,謝尋微也到了人生的暮年。 “還不告訴我真相么?”他倚在百里決明肩頭,問,“當年在西難陀,除了超度阿母,治我針疾,你還問了什么?” “還沒放棄呢?”百里決明摟住他瘦硬的肩頭,“你睡一覺,等你醒了,我就告訴你?!?/br> “說好了,不騙人?!敝x尋微輕輕道。 “不騙人?!卑倮餂Q明保證。 謝尋微合上眼,雪落了滿頭,分不清是他的白發(fā),還是雪的顏色。百里決明親吻他的額心,聽見他的呼吸漸漸微弱,直到再也沒有熱氣從他身上散出。百里決明把他抱進屋,他輕飄飄躺在懷里,沒有分量。真悲傷啊,百里決明想,難怪無渡最后看他的眼神那么悲哀。 他抱緊無聲無息的尋微,嗚咽道:“你要快點回來,尋微,師尊好孤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