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貞兒如夢初醒地收回了已經(jīng)碰觸到了鑲嵌著紅寶石的劍柄的手指，卻又不甘心地抬頭，看著這把久未出鞘的寶劍。

    那年陛下被褫奪了太子之位，趕出紫禁城，我就是用這把寶劍，在破敗的郕王府里，日夜守衛(wèi)著他的。哪怕廢帝幾次想要加害陛下，我也從未讓他得逞過

    萬貞兒咬著一口銀牙，滿眼都是不甘心。

    誰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朱見深腳步慌亂，帶著懷恩、張敏等一眾宮人來到昭德宮。

    剛才他正在武英殿辦公，突然昭德宮的太監(jiān)來報，說娘娘這邊出了大事兒，昭德宮亂成一團。

    一想到有可能是萬侍長，或是皇長子出事，朱見深頓時嚇得手腳發(fā)涼，帶著懷恩等人，急忙奔回昭德宮。

    現(xiàn)在看到萬侍長安好，覃昌伴伴抱著皇長子也沒有哭鬧，朱見深先是松了一口氣，再往昭德宮外側(cè)碧紗櫥那邊看去，卻見到宮女和太醫(yī)們跪了一地，小榻上正睡著一個孩子，不是汪直又是誰？

    阿直怎么了？

    朱見深這才知道原來昭德宮里出事的不是別人，而是這個小郎舅硬塞進來的孩子。

    他走向前兩步，看著汪直面如金紙，滿頭大汗，呼吸急促，被錦被掩蓋住的小胸脯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急忙讓還跪在地上的御醫(yī)先起來救人。

    今天一早朕去上朝的時候，阿直不是已經(jīng)去內(nèi)書堂念書了么？算起來才下了課多久，怎么就這樣子了？他是得了什么急癥不成？

    朱見深走回萬貞兒身邊坐下，揮退了宮女奉上的茶，著急慌忙地問道。

    這個小家伙，雖然是小郎舅那個不著調(diào)的小崽子硬弄進宮里來的，還是個罪人之子。不過很快，朱見深就和萬貞兒一樣，喜歡上了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子。

    萬侍長曾經(jīng)對他說過，小時候不曾照顧過兩個弟弟，多年來對娘家都頗為愧疚。

    如今她見到了阿直，就像是見到了弟弟小時候一般。

    他又是萬達那孩子在外頭認下的子侄輩，讓他呆在昭德宮陪伴著自己，仿佛是在和自己的親外甥玩耍。這讓當時處在孕期的萬侍長，消解了不少思念親人之苦。

    朱見深和這孩子也相處了幾個月，發(fā)現(xiàn)這孩子生性豪邁，常常帶笑，生的又是雪白可愛，可不是一個小小郎舅的模樣么、再說了，罪人之子又如何？

    這宮里的內(nèi)侍宮女，至少有兩三成都是因家人獲罪而充入后宮的。

    旁人不說，懷恩伴伴，覃昌伴伴，都是如此。而他們的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

    汪直這孩子不是真的宦官，早晚要出宮，另謀他路。

    但是在這之前，他可是答應過小郎舅，要好好看顧這個孩子的。

    要是連個娃娃都看不好，這不就說明自己連小郎舅那個小混蛋都不如了么？

    今年才二十出頭的皇帝，雖然已經(jīng)身為人父，是天下第一尊貴之人。但是在他棲棲遑遑的童年里，身邊除了萬侍長和偶然出現(xiàn)過幾次，保護他平安的孫太皇太后，幾乎再也沒有其他溫暖的存在。

    自從被封為太子后，年幼的他就不得不獨立地面對這個充滿惡意的皇宮。

    所有的親兄弟，堂兄弟，都是他潛在的競爭對手。

    尤其是他曾經(jīng)被叔父的長子朱見濟奪走過太子之位。而他同母同父的另一個兄弟朱見澤，差點讓他第二次失去太子這個稱號。

    都說天家無情，普通百姓之家的血緣兄弟，都是手足。而皇室的血親兄弟，則都是對手。

    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這就是孤家寡人！

    雖然朱見深經(jīng)常把萬達的不靠譜和行為輕佻放在嘴上，時不時對著萬侍長抱怨這個小舅子。

    但是他內(nèi)心里其實把這個小他兩歲的小郎舅當成了兄弟，一個讓他可以嬉笑怒罵，暫時忘記自己皇帝身份的同齡人。

    這孩子，一向身體康健，入宮一年多，連風寒都不曾得過，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讓覃昌把皇長子帶下去交給嬤嬤照看，又讓除了懷恩之外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他和貴妃娘娘有活要說。

    朱見深有一種直覺，他和萬貞兒接下來的對話會充滿了各種血腥和計謀。雖然皇長子現(xiàn)在只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嬰兒，但是作為一個合格的父親，他依然不想讓他聽到。

    阿直他，和皇長子玩的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的，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可能是孩子被抱走了的關系，萬貞兒眼眶里的紅意一點點地褪去，面沉如水，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冷靜了下來。

    朱見深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拍了兩下，以示安慰。

    是了，這才是他熟悉的萬侍長。

    她不是那種遇到大事，只會無措哭泣，或者因為陷入盛怒而失去理智的女人。不然也不會那么多次，帶著自己擺脫險境了。

    當時跟在皇長子身邊照看的是誰？讓她進來回話。

    朱見深對著懷恩吩咐道。

    傳我口諭，從現(xiàn)在開始，不得有人進出昭德宮不管誰來打探消息，一律趕走。若是有糾纏，多嘴的，全部暫時扣押下來，由你負責看管。

    是。

    懷恩沉著臉，領了旨后快步走到了外頭。

    從小生活在陰謀里的朱見深，第一個反應就是這里發(fā)生的事情，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具體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萬貞兒身邊的大宮女瑛兒臉色慘白地走了進來。

    說說，阿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跟皇長子玩著玩著，突然就病倒了么？

    是是嗚嗚嗚

    瑛兒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似得，只是一味地哭泣。

    瑛兒，快說啊。

    汪直出事的時候，萬貞兒正帶著別的女官和宮女在里間整理東西，外頭發(fā)生了什么，她是真的一無所知。

    等她聽到宮女們的尖叫跑出來的時候，汪直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

    當時阿直和小皇子玩了好一會兒，小皇子都玩出汗了。我就給小皇子脫了外衣擦汗。

    過了一會兒瑛兒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回憶道，正好桌上放著的藕粉也涼了些，我想著皇子玩累了應該會餓，就拿來，想要喂他。

    藕粉？

    朱見深皺眉，是陳司膳做的么？

    自從萬貞兒懷孕后，她的日常飲食，包括現(xiàn)在小皇子大了些，能開始吃一些米糊果羹之類的食物，都是由陳司膳和她的女兒小卉負責的。

    不是陳司膳做的，是錢太后送來的。

    這事兒萬貞兒知道。

    阿直從內(nèi)書房下了學，跟往常一樣，來我這里請安。正好皇長子醒了，又吃了奶，正精神著。阿直就過去逗孩子玩

    萬貞兒用涂了紅色丹蔻的手指撐著額頭，細細地回想今日中午發(fā)生的一切。

    那時候，寧清宮那邊有人送來了點心，是一碗兌得薄薄的藕粉。說天氣漸熱了，小皇子光喝奶未免上火，用藕粉可以調(diào)和一下。我想著小皇子剛吃了奶，未必吃得下。就讓瑛兒把藕粉放在桌上，等小皇子跟阿直玩的累了再吃。

    當時她絕對沒想到，之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寧清宮？錢太后？

    朱見深皺起眉頭。

    是，來送藕粉的，是上回臣妾生產(chǎn)時，替錢太后來送小孩兒衣服鞋襪的那位姑姑。

    這也是萬貞兒當時沒有多疑的原因。

    錢太后不問世事，常年在寧清宮內(nèi)禮佛。她當年為了等待先皇回歸，生生地哭瞎了一只眼睛。又因為常年伏地哭泣，一條腿瘸了，行動很是不便。

    自從知道萬貞兒懷孕后，為了迎接這個難得的孩子，太后堅持和她宮里的宮女們做小衣服小鞋子。

    雖然成品不如她年輕，眼睛完好的時候做的那樣精致，但是萬貞兒也知道這份禮物有多么厚重。

    錢太后不能出宮，萬貞兒在孩子稍大了一些后，時常抱著小皇子去寧清宮問安，讓太后娘娘抱抱。她們娘兩個在一塊說說笑笑，讓自從失去丈夫后，就一直孤寂落寞的錢太后綻開了難得的歡顏。

    算起來，周太后那邊雖然也讓把孩子抱過去瞧瞧，但是比起錢太后，她這個親祖母對待孫子反而沒有那么親厚。

    萬貞兒想著，可能是見到和自己同齡的自己，周太后不是很開心，連帶也不怎么想見孩子了。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萬貞兒哪怕再想對周太后孝順，也不能改變自己比皇帝年長十七歲的事實。

    聽說是錢太后派人送來的點心，萬貞兒幾乎沒有任何懷疑，連日常驗毒的環(huán)節(jié)都省略了，直接讓人收了下來。

    接著萬貞兒轉(zhuǎn)身就招呼宮里的丫頭們，整理之前皇帝陛下賜下的一些綢緞布匹，想要為兩宮太后們縫制夏天的新衣。

    她這里還沒有揀好衣料，那邊就有宮女哭著來報，說她們剛才正要喂皇長子吃點心，小阿直他突然搶過去喝。未等她們攔下斥責，阿直就口吐唾沫，倒地抽搐了。

    阿直雖然不是真的內(nèi)侍，但是向來乖巧懂事，從來不做越矩之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見深皺眉。

    他剛才看了孩子一眼，與其說是突然發(fā)病，倒不如說更像中毒的癥狀。

    瑛兒退了下去，有人會送她進慎刑司。不管她剛才說的是否是真相，作為事發(fā)現(xiàn)場距離汪直和小皇子最近的人，她必須接受審問。

    眼看汪直不斷地打滾，萬貞兒急忙讓人去找太醫(yī)來救人。

    誰知道小太監(jiān)到了太醫(yī)院，卻聽說因為周太后今日突發(fā)頭疼，仁壽宮把所有的太醫(yī)都招去看病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萬般無奈之際，還是坤寧宮那邊的王皇后聽到消息，遣了一個御醫(yī)過來。

    原來今天是王皇后日常請平安脈的日子，這位胡太醫(yī)一早進宮就直奔坤寧宮去了，所以沒去仁壽宮給周太后瞧病，這才能趕過來。

    孫太后的東西，怎么會有錯？

    聽得出來，整個中午的后宮都是在慌亂中度過的。

    兩位太后，一位皇后，一位貴妃，幾乎宮里最尊貴的一群女人都被牽扯了進來。

    不過當中最讓朱見深想不通的，就是這件事情的發(fā)端居然是錢太后。

    怎么可能是錢太后？

    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哪怕今天送點心來的是周太后的人，他都不會如此吃驚。

    陛下，小內(nèi)侍救過來了。

    就在此時，胡太醫(yī)站在門外通報道。

    得到了皇帝的允許后，懷恩將太醫(yī)引了進來，讓他仔細說說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臣沒有猜錯的話，這位小內(nèi)侍應該是中了劇毒。

    今天王皇后把他派往昭德宮的時候，這位胡太醫(yī)還以為是皇太子出了事，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被懸在了褲腰帶上，怕是要出大事了。

    結(jié)果沒想到，出事的只是一個小內(nèi)侍而已。

    不過看陛下和娘娘關心的神情，看來這個小內(nèi)侍也是很得寵的。他們這種在宮內(nèi)行走的，最會看人眼色。胡太醫(yī)見這小內(nèi)侍地位不凡，打定主意要施展出渾身解數(shù)來救治他。

    果然，胡太醫(yī)的這一番話，證實了朱見深的猜測。

    怒火一下子被點燃，在這個昭德宮，在這個他親手為了此生最愛的女人布置的宮殿里，居然有人中毒？！

    朱見深和萬貞兒互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怒意和恐懼。

    可知道是什么東西讓他中毒的？

    雖然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但是這對夫妻絕對不相信錢太后會是謀害汪直不，正確地說，是想要謀害太子之人。

    如果不是阿直突然去搶食，現(xiàn)在躺在那邊不能動彈，說不定就是皇長子陛下了。阿直已經(jīng)七歲，長得又是白白胖胖，同樣的毒劑若是進了皇長子體內(nèi)，哪里還有能夠活下來的道理。

    這個，臣要將昭德宮內(nèi)所有能入口的東西都帶回去檢查，才能得出最后的結(jié)果。

    胡太醫(yī)嚴謹?shù)卮鸬?，除了食物，所有的香料，乃至盆栽，花卉，都必須一一檢查。

    不必回太醫(yī)院，你就在昭德宮檢查。需要什么東西，著人去太醫(yī)院領就是了。

    從現(xiàn)在開始，封閉太醫(yī)院，所有的太醫(yī)都不準出宮。宮內(nèi)的藥材庫，全部封存待查。去北鎮(zhèn)撫司，叫袁指揮使進來。另外，各宮封閉，所有人，不管有事無事，不得外出，不得相互串聯(lián)。懷恩伴伴

    奴才在。

    今天昭德宮出事的具體內(nèi)情，絕不允許其他宮里的人知道。

    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今天被害的是阿直，而不是皇子。

    奴才遵旨。

    橘紅色的夕陽照在暗紅色的宮墻上，狹窄的夾道通往北海西岸的迎翠殿。

    一個年輕美麗，表情卻略帶瘋狂的女人站在太液池的澄波亭內(nèi)，勾起嘴角，望著內(nèi)宮隆禧殿的方向。

    她清楚地記得，兩年之前，當時的她，在被定為太子妃的人選之一后，就被迎入隆禧殿，接受嬤嬤的教導，演戲?qū)m中禮儀。

    當時被選為未來太子妃的女孩子一共有三人。

    王氏木訥，柏氏無趣，只有她，占盡了年輕、活潑與美貌的優(yōu)勢。

    她深信，自己將會是太子妃，接著是皇后，甚至成為太后

    直到那一天，那個可惡的女人，和她更可惡的弟弟，毀了她的一切，斷送了她的前途，害的她的整個家族為之傾覆

    恨意讓吳氏的表情變得扭曲而癲狂。

    好在這里是只為她一人而打造的牢籠，除了太液池湖水中的她自己的倒影，沒有人看得到她滿眼的恨意。

    哼小皇子是吧

    吳氏低下頭，看著腳邊郁郁蔥蔥，舒展著寬大葉瓣的觀音蓮，厭惡地踢了一腳，往羊房夾道那邊走去。

    她所居住的迎翠殿的西面，就是一條被宮人們成為羊房夾道的小路，聯(lián)通著皇城內(nèi)的內(nèi)安樂堂。

    那是年邁的老宮女們的居所。

    明朝的女官到了年紀后，可以請辭出宮。

    但是宮女們，只要踏進宮門，就一輩子都不能離開皇城。

    也就是去年，在閣老李賢的建議下，皇帝陛下將沒入浣衣局中的宮女釋放了一批出宮，以示皇恩浩蕩，陛下仁慈。

    否則，這里就是她們生命最后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