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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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坐在馬上,冷冷地看著下面的朱廣,和他身后明火執(zhí)炬的御林軍兵士們。 火炬的光亮照亮了汪直的半張側臉,少年如同白瓷一般的臉上帶著幾道黑印,眼睛因為剛才被油煙狠狠地熏過,眼眶一圈都是粉紅色,配著少年狠辣又高傲的語氣和俾睨的眼神,在這深夜之中顯出一種驚人的妖艷美感。 我小人自然認得公公。 朱廣本來仗著人多,還對汪直呼喝,如今被他這一震懾,居然無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將右手搭在佩刀上,抬頭對著汪直笑道,公公今日出宮了,想必也知道,如今城外發(fā)生了大亂。為了防止有心人渾水摸魚,混入皇城對陛下和諸位娘娘們不軌,從剛才起,整個皇城的戒備都提升了。不論是誰,如今進出宮門都要核查關防。大人請體諒一下屬下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說著,躬身對汪直作揖。 這一番話無懈可擊,汪直不得不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就在汪直掏出印有自己名字和御馬監(jiān)三個大字的鐵質腰牌,即將遞到朱廣的手中時,變故陡然升起。 一個御林軍的兵丁背著光走到汪直坐騎的另一側,伸手去拉轡頭。馬兒發(fā)出一聲低鳴,汪直警覺地轉過頭,看著那邊,厲聲叱問,你做什么? 已經將馬匹拉過半個身位的士兵回過頭,心虛地僵立在原地,沒沒什么。小人是想替公公牽馬。 就在此時,比汪直要高出一個半腦袋的朱廣一下子驅身來到汪直身側,伸手想要去抓他的肩膀。 在巨大的陰影投射在下來之前,汪直輕巧地往后小跳了半步,將差點脫手的腰牌收了回來。 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汪直左手去拉馬的轡頭,右手伸入胸口,將腰牌放回懷中,警惕地瞇起眼睛。 來人呀。 朱廣獰笑道,本官剛才勘驗了一番,這腰牌分明就是偽造的。此人不是汪公公,一定是個假貨,把他給我拿下。 說著,他抬手一揮,兵士們一擁而上。 我看你們誰敢! 汪直一直攏在胸口衣襟內的右手伸了出來,不過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鐵質腰牌,而是一把金色的,上頭鑲嵌了紅藍寶石的精致火銃。 這,你這歹人居然還敢攜帶火器! 被黑洞洞的火銃槍口頂著腦門,朱廣驚慌地指著汪直,你還說你不是歹人?你這是試圖入宮行刺啊。 放屁! 少年冷笑著抬起下巴,這把火銃是陛下賜給萬大人。萬大人在我十歲那年作為生辰賀禮轉贈給我的。在陛下娘娘的面前都過了明路,整個昭德宮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是御賜之物,由不得你胡言亂語。 他的十歲生辰是在昭德宮里度過的,那一天素素特意沒有去上值,而是進宮和陳司膳一起為他做了壽面。還做了之前在廣西生日那日,那個讓他終生難忘的生日蛋糕。 他也是入了京城才知道,之前素素說什么生日蛋糕是他家鄉(xiāng)特產,小孩子過生辰都要吃的話,那都是騙人的。 整個大明只有素素會做這個云朵一樣的糕點,他也是唯一一個吃過這種糕點的孩子。 那天他坐在娘娘和素素的中間,全昭德宮的人都來恭賀他生辰之喜。 就連陛下下了朝后,都特意過來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了一句阿直長大了。接著用手指刮了刮他嘴邊的白色奶油,和娘娘相視一笑。 他在昭德宮的碧紗櫥內住到了十二歲。因為年紀大了,之后搬出了昭德宮的寢殿,住進了昭德宮一側的耳房中。 說是偏殿耳房,但是萬貞兒特別疼愛他,命宮人將其布置的舒適豪華,比之前小小的碧紗櫥還勝過幾分。 這只火銃,見證了他和素素,還有陛下、娘娘之間深厚的感情,豈是一個小小的禁軍守門將領可以污蔑的。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汪直終于確信,宮內此刻也應該是發(fā)生了變故。眼前這個男人恐怕和國子監(jiān)那邊的sao亂脫不了關系。 關門! 就在此時,朱廣一只手抓住火銃的槍身,對著身后的兵士們大叫,把門關上,決不能放這個小閹豎進宮! 立即有四個兵士出列,跑向門口,推動起重重的紅色宮門。 你! 汪直想不到此人居然如此大膽,連火銃都不怕。 小東西,你倒是擊發(fā)啊!你有這個膽子么? 朱廣輕蔑地看著這個只到他肩膀下面的小男孩。 不過是宮里娘娘們養(yǎng)的小寵物而已,叭兒狗一樣,只會亂吠,哪有膽子咬人! 汪直瞪大雙眼,看著朱廣的眼神,怒而扣動扳機 只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從火銃中射出的鐵球打入了朱廣的肩胛。 因為發(fā)射距離過于接近,炸彈在朱廣體內炸開,紅色的血液和黑色的火藥反射出來,噴了汪直一臉。 這是汪直在得到這把火銃七年內第一次對著人叩擊。之前他也只是在皇城內的御馬監(jiān)草場和西山外頭的校場用死物練過靶子。 炙熱的鮮血和火藥直沖腦門,他看著眼前這個剛才還敢對著自己大聲叫囂的男人被擊發(fā)的鐵珠打得仰面躺倒在地,一臉震驚地看著自己的表情后,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從少年的心底升起。 他知道,這些人看不閹人,更看不起自己這樣從小被養(yǎng)在宮里,仿佛玩意兒一樣的小太監(jiān)。 即便他心里清楚,他不是! 汪直心中最敬愛的人自然是全天下對他最好的素素,娘娘和陛下。 但是繼承了父親汪正豪爽英豪之氣的他,內心也極為敬重、佩服朝內的幾員大將,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同他們一樣,遠赴邊疆,為陛下守土,為大明開疆。 三年前,他奉命接管御馬監(jiān)之后不久,在京內遇上了之前平定了荊襄之亂的兵部尚書項忠。 對項指揮仰慕已久的他,立即轉身追上了項忠的車隊,想要對他行禮。 誰知道項忠平生最看不起閹人,尤其是對這個jian妃萬氏寵信的小東西更無好感。 他不但拒絕受禮,而且直接打馬,揚長而去。只留下猝不及防的汪直抬著雙手,灰頭土臉地站在原地。 許久之后,汪直緩緩起身,聽到的是滿街的嘲弄之聲。 笑他不自量力,笑他認不清自己。 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汪直一度成為宮內外武將的笑柄。 他進出宮門的時候,就連守門的士兵都會朝他投來揶揄的眼神,那段時間正值萬達出京辦案,他連一個能夠傾訴的人都找不到。 一直到后來結交了與項忠并駕齊驅的太子少保,主掌西北軍務的督察院及十二團營提督王越王大人,才慢慢地放下了那天受到的奇恥大辱。 他一直以為當日的心結早就解開,他早就不在乎這些兵丁守衛(wèi)對自己的看法,不過直到剛才的那一瞬間,當他看到朱廣倒地的那一剎那。 汪直才突然感覺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解脫。 直到這一刻,他才從三年前的當街被羞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汪直沒有再看朱廣一眼,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掌,眼神瘋狂。 這才是他想要的,原來這才是他想要的力量! 攔住他! 朱廣倒在地上,眼看著汪直又要翻身上馬,一手捂住肩膀,一手指著汪直大聲叫到。 滾開! 汪直躍于馬上,對著紫色的天際又放了一槍。 誰敢攔我! 他大聲地吼道。 那些兵士害怕火銃的威力,果然不敢上前。 只是在朱廣的命令下,東華門已經被兵丁關閉,汪直從外面無法打開。 開門!聽到沒有! 汪直對著緊閉的朱門大聲喊著,我乃京都十二團營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汪直,陛下的特使,開門放過進去。 大門緊鎖,里面沒有人呼應他。 哈哈哈,死心吧! 朱廣躺在地上笑著,我早就算到你回宮的線路,東華門的御林軍都是我的手下,他們是不會放你進門的! 原來這人一早就知道汪直出宮。 按照汪直平日里的習慣,無論去京內何地,都會在牌樓那邊的星海匯或者安樂男爵府待一會兒才回來,那回宮必然走的就是東華門。 周圍的士兵看到汪直無法入宮,舉著火把,大著膽子將他們一人一馬圍了起來。 左右汪直只有一把火銃,這里可全都他們的人吶。 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掌,這小太監(jiān)今天就把命交代在這里吧! 汪直拉著韁繩,控制住因為火光而躁動不安的馬匹,瞪大眼睛往下看著,試圖尋找突破口。 汪公公! 就在此時,東華門的大門被人從里頭緩緩打開,在發(fā)出了一聲艱難的吱嘎聲后,大門被推開一角。 怎么會? 朱廣和御林軍大驚失色。 果然是汪公公! 探出頭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面白無須,雖然身材臃腫,不過動作倒是頗為靈活,身穿內侍的衣服??粗行┭凼?,不過這月黑風高的,汪直一下子也認不出來人是誰。 站在中年內侍身后的,是一群年輕的宦官,他們手持尖刀,對準地上已經被制服住了的四個剛才關門的兵士。 看來剛才里面也經歷了一番廝殺。 趁著包圍他的人都沒反應過來,汪直拍馬,高高地拉起了韁繩。 馬兒揚起前蹄,一腳踏住了擋在汪直面前的士兵。被蹶子撂倒的兵丁口吐鮮血,倒在門邊。 駕! 汪直夾住馬腹,入同箭簇一樣竄進了半開著的大門內。那群拿刀的內侍立即涌到門外,與御林軍拼殺起來。 御林軍實力不弱,奈何他們的首領此刻重傷倒地,被第一個跳出去的內侍制服。其他的士兵投鼠忌器,一番爭斗后,居然落了下風。 你是何人? 汪直望著下頭的男人。 下官司禮監(jiān)尚銘,奉懷恩公公之命,在此恭候汪公公。 男人抬起腦袋大聲答道。 你就是尚銘? 這名字不久之前汪直還聽說過,不由得低頭多看了他一眼。 正是小人。 尚銘抱拳。 懷恩公公呢? 與陛下同在文華殿內召見袁指揮使。剛才京內大亂,陛下招袁指揮使入宮說話。公公臨走之前吩咐我,帶人在東華門內迎接汪公公。 昭德宮內現在有何人守衛(wèi)? 汪直著急問道。 這下官不知。 尚銘答道,小人也是剛才趕到這里,聽到公公在門外大喊,又見到這幾個御林軍抵著宮門,這才讓手下放倒了他們。 讓你的手下把這些人,還有外面那些逆賊抓住。要留活口。之后我和懷恩公公再來問話。 汪直說著,就要打馬往昭德宮方向趕去,他臨了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尚銘,司禮監(jiān)尚銘,我記住你了。 下官不勝榮幸。 正在鉆營東廠提督之位的尚銘自然知道這一句話的分量,于是一躬到底,大聲答謝。 好好看著東華門,別讓任何人進出。 汪直說完,拍馬竄了出去。 尚銘抬起頭,火炬的光亮照亮他并不算大,卻散發(fā)著異常光明的雙眼。 回過頭,他看著躺在地上的朱廣和那群已經被東廠番子們制服的御林軍,得意地笑了。 這紫禁城就是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戲臺。 終于,也輪到雜家上臺了。 馬蹄聲踏開深幽的層層宮門,沿著紅色的宮墻,穿過長長的夾道往昭德宮所在的東六宮而去。 剛才那兩聲槍響劃破了紫禁城的樓宇,與東華門相隔不遠,坐在文華殿內正與袁彬說話的朱見深自然也聽到了。 這是?火器? 袁彬猛地回頭,往東華門的方向望去。 朱見深一下站了起來。 來人,護駕! 懷恩一聲令下,負責護衛(wèi)皇帝的大漢將軍們涌入了宮殿。 這些人都是錦衣衛(wèi)中的精銳,又被稱為殿廷衛(wèi)士,紅盔將軍,是宿衛(wèi)殿宇,隨扈皇帝的侍衛(wèi)。 侍衛(wèi)們將朱見深圍在中央,拔出佩刀,警惕地望著外頭。 怎么回事? 朱見深大聲叱問,袁彬回頭,一手護住皇帝,一邊答道,陛下莫急,文華殿外頭也有錦衣衛(wèi)值守,很快就會來報。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明甲的侍衛(wèi)跑步進入殿內跪下。 稟告陛下,袁大人,東華門外發(fā)生sao動。守門御林軍突然嘩變。 什么? 朱見深和袁彬都沒想到,不止皇城城外發(fā)生sao亂,居然連宮內也同時出事。 而且是禁軍嘩變! 多疑的朱見深看著站在他身前的袁彬,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 陛下! 袁彬伺候過三代君王,如何不知道這朱家天子們的秉性。 尤其是這位曾經經歷過奪門之變的,歷經過苦難童年的君王,他從未相信過除了身邊的宦官以外的人。 即便是錦衣衛(wèi)如今的二號人物,指揮僉事萬達,能夠得到陛下的信任,也是因為他首先是萬貴妃的弟弟,陛下的郎舅。并不是因為他曾經立下過多大的功勞,破獲了多少奇案。 陛下請放心,殿前宿衛(wèi)皆是陛下心腹,我等誓死效忠陛下。 袁彬跪地抱拳,以示忠心。 陛下,剛才那兩聲火銃擊發(fā)之聲,聽起來并不是大型的火器。而且東華門的御林軍也從未有過佩戴火器上值的。 懷恩低聲道,奴才剛才吩咐手下之人前去東華門迎接阿直回宮。聽那聲音,怕不是阿直隨身攜帶的那只小火銃。 對,是阿直一定是阿直和禁軍在交鋒! 朱見深立即反應過來。 阿直進宮之后一定會直接去昭德宮,我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