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掌柜的全部說完，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用晚膳的時間了，萬達讓他退下去招呼客人，免得引起別人的懷疑。

    是，多謝大人。

    王千戶說的嗓子都疼了，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門口，他想到了什么似得，急忙又轉(zhuǎn)過身來，低聲對著萬達說道。

    大人，您這萬星海的名頭，在九邊雖然沒有在京城那么顯赫。但是異族人知道的也不少。您如果在這邊行走，用的是這個名字的話

    如果說萬星海這個名字在十多年前還能作為化名，任憑萬達在大明地界上游走的話。那他自從開了星海匯，尤其是經(jīng)歷了前年的國子監(jiān)爆炸事件后，那萬星海就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萬達這件事，至少在各路細作，探馬的眼里，早已經(jīng)不再是個秘密了。

    這個你放心，剛才的那張路引是特意給你看的。我現(xiàn)在不用這個假名了。

    萬達笑了笑，心領(lǐng)神會的點了點腦袋，摸了摸胸口處放著的另一份路引。

    老子現(xiàn)在新的假名，叫做萬大發(fā)。

    十分符合我商人的身份。

    剩下的一群人分別是楊守業(yè)、邱德旺、高福，以及汪財，都是大人我絞盡腦汁給大家取的好名字。

    那大人，你怎么看？

    用完晚膳，眾人齊聚在萬達的房中。

    聽完了萬達的復述，邱子晉眉頭一皺。

    如果按照這個王千戶的說法，自打上一回丁亥之役后，遼陽就一直保持著幾股勢力互相抗衡下的和平。

    比起女真，倒是韃靼那邊對大明的危害更加明顯些。

    成華十二年年初，蒙古韃靼逐漸做大。

    脫脫不花的異母弟弟，孛兒只斤滿都魯與其岳丈癿加思蘭合謀，殺死了自己的侄子巴彥蒙克，自稱蒙古大汗。并且在短短時間內(nèi)，吞并了鄂爾多斯和土默特部落。

    當年春天，自覺羽翼豐滿的這支南元殘部，聲勢浩大地準備侵犯九邊之一的宣府。而朝廷根據(jù)情報，判斷出他們襲擊張家口是假，想要趁亂突襲遼陽才是其真正目的。

    于是在當年夏初，兵部暗里調(diào)派了時任兵部右侍郎，熟悉軍務(wù)，尤善練兵的馬文升到達遼東，整飭薊門至遼東邊備，以防備南元的聲東擊西之計。

    根據(jù)本地的錦衣衛(wèi)刺探得來的消息，這位馬大人千里迢迢來到遼東后，就帶領(lǐng)著官員將附近幾個險要的邊鎮(zhèn)都視察了一遍，協(xié)同州府修繕加固城池堡壘，并且在當?shù)氐那鄩涯昀镞x出了一批熟悉土風土情的小伙子，有漢人，也有韃靼、女真部人，協(xié)同一起cao練。每日出cao，他都親自披甲，與戰(zhàn)士們共同演戲，很是得到這些北方漢子們的尊重。

    滿都魯見遼東嚴防死守，無隙可乘，只能按兵不動，轉(zhuǎn)而回去草原，重新投入部族的爭斗中去了。

    從成化十二年的秋天，一直到十三年的秋天，一整年的時間里，遼東既無韃靼sao擾，也無女真犯邊，彼此相安無事。

    非但如此，遼東馬市還開得紅紅火火。

    馬匹自然是馬市交易的大頭，遼東馬市開設(shè)于永樂年間，一來是為了向朝廷輸送戰(zhàn)馬，二來則是為了羈縻外族部落。

    在永樂帝之后，大明的對外戰(zhàn)略大方針就是以不戰(zhàn)為上兵，羈縻為奇計（注釋3）。

    所謂羈縻，就是控制和籠絡(luò)。

    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開設(shè)羈縻衛(wèi)所，以其部落酋長為官員。頒發(fā)印信，官服，誥敕，允許他們保留原有的語言，生活習慣，但是必須遵守大明的法律，并且定期朝貢。比如朵顏三衛(wèi)，建州三衛(wèi)，皆是如此。

    在經(jīng)濟上則表現(xiàn)為，以互市，尤其是以馬市為手段，加強對各部族的民生控制。宣宗皇帝曾經(jīng)說過：朝廷非無馬牛而與之為市，蓋以其服用之物，皆賴中國。若絕之，彼必有怨心，皇祖許其互市，亦是懷遠之仁。（注釋4）

    塞外苦寒，無甚產(chǎn)出，想要獲得大明的大米，布匹，乃至茶葉，綢緞，各種珍玩，書籍和耕地的農(nóng)具，總是一味地劫掠，總也不是長久之計。用本邦所產(chǎn)作為交換，兩相得利，才是可行之道。

    一旦經(jīng)濟上有所捆綁，戰(zhàn)爭就絕對不會是第一選項。

    就跟之前楊休羨判斷的一樣，只有魯莽的，只顧眼前之利的小部落，甚至馬賊們，才會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冒險來變成打草谷。

    零星戰(zhàn)火變成兩邦對峙，一定還有更加深層次的原因。

    而且比起除了馬匹和動物毛皮，就沒有什么其他產(chǎn)出的韃靼，瓦剌，女真人手里用來跟大明朝做交換的東西更多。他們的人參，貂皮，海獺，珍珠，木耳都很受大明人的喜愛。

    而且他們很會做生意。

    在京城的時候，錦衣衛(wèi)們也需要監(jiān)視各個會同館的朝貢使者。這些女真人每次都讓楊休羨、高會他們很是頭疼。

    女真人會帶上比需要朝貢的物品多得多的東西入京，拋開中間商自己賺差價，不但去京師專門劃定給他們的市場里賣東西，甚至膽子大到通過掮客將京中的貴族富豪們引入會同館，把會同館當做鋪子在里面交易買賣。

    楊休羨曾經(jīng)親自抓到過周太后的重慶公主，甚至萬達的哥哥萬通，帶著人在會同館里面找他們買珍珠甚至因為是私下的買賣，連交稅都免了。

    朝廷規(guī)定各族使者在京最多只能做五天生意，五天后必須打道回府，返回各衛(wèi)所，不得無故羈留在京內(nèi)。

    這群人于是爭分奪秒，即便走在路上，沿途也能和路邊的老百姓交易。買些笤帚、畚箕乃至小孩的玩具都好這些東西在京內(nèi)什么都算不上，但是出了關(guān)就能搖身一變，身價百倍。

    反正不管最終這些部族的百姓們有沒有獲利，這些羈縻官員肯定賺的不少。

    有了錢，誰還打戰(zhàn)啊？

    說到底，大明這邊，開設(shè)市場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那丁點的稅收。

    按照陳鉞奏折上寫的，去年年末建州三衛(wèi)的突然反叛，其原因是因為馬文升杜絕了馬市中的農(nóng)具買賣，耽誤了女真人的耕種，所以他們才會大肆報復。

    你要說這是個原因，那確實，馬侍郎是下過這個命令

    邱子晉皺著眉頭說道，但那不是為了故意刁難他們女真人，而是為了防止鐵器被輸出到韃靼那邊，鍛造成兵器。要說針對，那針對的也是滿都魯才對。

    受到自然環(huán)境和技術(shù)發(fā)展的約束，邊疆各地的部民至今還沒有充分掌握好稼檣技術(shù)。耕種土地的犁頭，鐵鍬，鐵鏟等，依然需要依靠進口。

    而且那也不是去年才下的令，前年馬侍郎剛到遼陽的時候，夏天就下了這道命令。說女真人害怕沒有農(nóng)具，耽誤今年的春耕才前來劫掠，難道他們?nèi)ツ甏禾觳环N地么？

    萬瀾晃蕩著小腿，一針見血地說道。

    這位馬侍郎可不只是僅僅會行軍打仗的粗人，他曾經(jīng)在陜西做過七年的巡撫，整頓西面的茶馬貿(mào)易。他在陜西的時候，有一項巨大的功績，就是為朝廷用茶鹽換取了八千多匹良馬，是明代武將中極少數(shù)擁有超高經(jīng)濟手腕的人。

    他一到遼東，除了整飭軍務(wù)，就想到了在貿(mào)易上斷絕滿都魯部謀求武器的可能。兵不血刃切斷了其起兵的武器來源，簡直就是神來之筆。

    怎么到了陳鉞口里，就變成了馬侍郎一意孤行，阻礙邊疆商貿(mào)，引起戰(zhàn)事了呢？

    看來，這個陳大人和馬大人，私下有很大的怨氣啊。

    萬達聽完大家的分析，冷笑一聲。

    遼東那么大的地方，卻不能同時容下兵部右侍郎和右副都御使，真是有意思。

    從時間線上來看，萬達覺得，是陳鉞被任命為遼東巡撫后，到來此地，與本來在此防備韃靼，整飭軍務(wù)的陳鉞發(fā)生了不快，導致了去年的事端。

    女真各部很可能是受到了池魚之殃。

    至于今年的戰(zhàn)事為何又突然升級，還需要再做探查。

    當然了，這一切還都是他們幾個人的猜想，尚需要細細探訪，找出證據(jù)來。

    不過無論如何，陳鉞此人在奏折中污蔑同袍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毫?。這人的人品首先就在萬達的心中打了折扣。

    據(jù)說年初那一仗，陳鉞他攻破敵寨五十多所，燒毀房屋五百多間，斬首二百余人，活這里頭，不會有殺良冒功吧？

    邱子晉突然想到。

    就算沒有冒功，作為反擊的話，這戰(zhàn)果未免也太大了些。

    楊休羨抱著雙臂說道。

    這不像是女真三衛(wèi)趁著新年來偷襲，簡直就是陳大人帶著去埋伏啊

    故意挑起邊事

    那問題可就大了。

    明天一早，大家伙早點起來，帶上我們的貨物，去馬市探探底子。

    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既然按照陳鉞的折子，還有眾人的分析，一切禍事的起因都是因為遼東馬市，那明天就去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線索。

    爹，我也要去！

    萬瀾迫不及待地說道，我要買東西。我買好多好多東西，帶回去給娘娘還有太子玩。

    你有錢么，你要買東西？我不會給你錢的哦。

    這孩子出門的時候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啥都沒有。還有錢呢，有個屁！

    我有錢啊。

    萬瀾說著，走到梅千張的身邊，伸出手。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梅千張從兜里掏出一個荷包。

    爹，你看！

    萬瀾得意地拉開荷包的口袋。

    頓時，滿屋子金光。

    過年的時候，娘娘給我好多金葉子呢。這里面還有大東珠，還有貓兒眼，青金石。

    萬瀾說著，跟倒糖豆子一樣，倒了一把在手里。

    祖宗，快收了你的法寶吧！你爹的眼睛要睜不開了。

    萬達急忙將他抓的珠寶都塞了回去。

    死孩子，難道不知道財不露白么？

    他現(xiàn)在何止是露白，他就差全網(wǎng)直播炫富了。

    你怎么會有那么多金銀珠寶！

    萬達拿著荷包的手都在發(fā)抖。

    我說了啊，娘娘和陛下賞的呀。

    萬瀾一臉正氣。

    不對，他的錢為什么會在你那里！

    萬達轉(zhuǎn)向梅千張。

    啊

    梅千張尷尬地撓了撓頭，娘娘說，小孩子拿著錢太危險。左右我日日跟在阿瀾身邊，就讓我保管著。

    以后不用你保管了，給我就是。美不死你，還敢私藏小金庫了！

    萬達說著，看到萬瀾委屈地想要反駁，先下手為強地踹了他屁股一腳。

    看著阿瀾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沉甸甸的小荷包，墊了墊袋子的分量，萬達只覺得內(nèi)心一陣激蕩。

    可能這就是仇富的心態(tài)在作祟吧。

    作者有話要說：  萬瀾：錦衣衛(wèi)血手侏儒 炫富狂魔注釋1：《明太祖實錄卷103》

    注釋2：《盤點明代遼東地區(qū)軍事衛(wèi)所與驛站分布》注釋3：《遼東志》

    注釋4：《明宣宗實錄卷84》

    遼東萬里遼水曲，古戍無城復無屋《遼東行》，唐代王建煩君為報江南客，憔悴遼東更向東。《聞雁》，宋代劉著

    第105章 探訪馬市

    第二日一早，眾人用了早餐，出發(fā)前往大名鼎鼎的遼東馬市。

    一個跛了一條腿的老者走在他們的前頭，為他們帶路。

    雖說是跛腳，不過老人走起路來甚是利索，一馬當先地在前頭走著，比被阿瀾拖累的萬達不知道快多少倍。

    萬達跟在他身后幾乎懷疑，這位柳叔若是四肢健全，是不是能把他們給甩開十條街了。

    這一位，就是他們在等的人。

    柳叔，遼陽城里的著名人物。

    據(jù)說他廢掉的那條腿，是在十年前的丁亥之役時候，誤踩了不知道哪一方布下的機關(guān)所傷的。不過似乎并沒有對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響。

    受傷前他就是個牙人，受傷之后依舊做的是老買賣。甚至因為戰(zhàn)打完了，他的生活比之之前更加富足了。

    這位柳大叔望著須發(fā)全白，臉上布滿了溝壑，面色黝黑。

    看上去其貌不揚，往墻角一蹲那就是個曬太陽的糟老頭子。但卻是遼陽馬市里響當當?shù)娜宋铩?/br>
    他精通韃靼話，瓦剌語、回鶻語、女真話、甚至朝鮮語，簡直就是一本行走的遼東活字典。

    他既是通譯，又是掮客，每天穿梭在馬市和遼東鎮(zhèn)上，無論哪族人，見到他都尊稱一聲柳爺。

    按說這樣的人，收入頗豐，按照遼東這里的風氣，怎么也應(yīng)該穿個貂兒，戴個大金鏈子，前呼后擁地帶著一群兄弟們穿江過海的。

    不過這位柳爺卻是個有意思的人物，明明不差錢，卻天天披著條破舊的大棉襖，帶著半新不舊的皮帽子，蹲在登云客棧的門口攬活。

    據(jù)說早些年里他還會去附近的幾個馬市走走，現(xiàn)在年紀上來了，就基本呆在遼陽不走動了。

    晌午之前，若是有人請他去馬市做個中介，談好價格，就欣然前往。中午從馬市回來，就在登云客棧里叫一個羊rou鍋子吃。

    若是一早上都沒人搭訕，他也不會多等，到了晌午就去客棧門口的胡餅攤子上買個餅，一邊吃餅一邊瞎逛，逛完了就回家睡覺。

    有些人不懂他的規(guī)矩，到了下午在街上遇上他，想拉他去干活。人家柳爺干脆瀟灑地擺擺手，甭管開價多少，就是不去。甭管是誰，誰都不能壞了他的規(guī)矩。

    在別人眼里，他無兒無女，無妻無妾，坐擁千萬家財卻不知道享受，是一個奇人、怪人。

    只有萬達等人的人才知道，這位柳爺可是他們衙門在整個遼東隱藏的最好，時間最長的探馬，他在此地已經(jīng)默默潛伏了三十年了。

    幾位爺，前頭就是馬市了。熱鬧吧。

    柳爺停下腳步，指著前方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的市場笑道。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土里長得，海里游的。大明的、朝鮮的、蒙古的、女真的，乃至烏斯的，哈密的，只要您能夠想得到的，我們這遼東馬市就沒有交易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