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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為何那樣 第97節(jié)

    她醒了過來,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看到對著她微笑的道人。他兩鬢雪白,臉上全是深深皺紋,只有那雙眼睛,仍是熟悉的柔和,她認(rèn)出了他。

    他說:“清清,我做你師父,以后你便跟著我罷。”

    “我會教你道術(shù),教你武功,讓你能有本領(lǐng)……等你長大了,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到時候,就不用為師照顧你啦?!?/br>
    “但答應(yīng)我,在那之前,你一定乖乖聽話,不該想的事不要去想它。你能平安長大,是你母親最大的愿望了,再沒有別的?!?/br>
    于是清清真的乖乖聽話,頭幾年,本該最無措最委屈的時候,她連眼淚都甚少流過??摁[或任性,那些小孩專屬的權(quán)利,在那一夜過后便從她身上剝除了。

    她是個早慧的孩子,知道怎么樣,才不會讓這世上僅存的愛護(hù)她的人失望。

    但他還是會失望,他有時候喝了點(diǎn)酒,看著她,會輕輕地嘆息。

    師父在嘆息什么,清清不問,但又能隱約猜到。

    他在遺憾,她始終不夠快樂。他的徒弟雖然貪玩活潑,但過早失去了天真純粹的、無憂無慮的快樂。

    甚至有時候,這個小女孩還要裝作輕松的樣子來面對他,他覺得心疼又自責(zé),但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他其實(shí)從來沒同別的孩子打過交道。

    清清就這么長大了,寒來暑往,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一點(diǎn)的女孩。

    她知道有些東西,師父絕對不愿告知,但她背地里打聽了不少,曉得了許多事。

    譬如泰安鎮(zhèn)上的陳仵作,是前大理寺卿,他當(dāng)年急流勇退后佯裝在山洪中遇難,然后隱姓埋名來了此地……他是認(rèn)得她母親和祖父的,師父能找到小霜觀安居,少不了他的幫忙。

    譬如師父突然滿頭鶴發(fā)的原因,她最初便問過,他說那是因?yàn)榫毠ψ呋鹑肽?。他把她?dāng)成一無所知的小孩子,于是她也假裝天真地信了,但很快,她在宗內(nèi)書房,便翻到了類似的記載。

    譬如當(dāng)初的恩怨是如何,如今的仇敵又如何,皇帝是怎樣沉迷煉丹,梅相要扶持傀儡新主,而潤月真人同他狼狽為jian。她在心中一一數(shù)來,慢慢地思考和盤算。

    師父說等她到了二十歲便能自由,到時候他找個山林養(yǎng)老,不再過問她。她便笑著答應(yīng),說她要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地去玩。

    她騙了他,其實(shí)自己根本不想去玩,有了足夠的本事和見識之后只想報(bào)仇雪恨……她以為騙過了師父,沒想到師父也在騙她。

    什么養(yǎng)老,他或許根本沒有老可以養(yǎng),起死回生的法術(shù)讓他蒼老二十歲,延續(xù)生命的燈火又在一年年消耗他的生命。

    二十歲或許是個臨界點(diǎn),他想在她走之后,自己獨(dú)自死去。

    清清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她問:“那日你為什么要刺他?”

    少年的面目在暗色中模糊不清,他的聲音也像是從天際傳來。

    “他擅用引魂燈的事情敗露,宗門要給予懲戒。如果動手的不是我,便會是旁人,旁人未必不想要他的命,而我不會?!?/br>
    清清喃喃地說:“后來這幾年,他每年上山都是做這個嗎?”

    蕭子熠沉默了一會兒,說:“他來打開那處閣樓,那里只有掌門一脈的昆侖血才能進(jìn)入。”

    清清的意識有些渙散,但她還是察覺到了話語中的未盡之意。

    她說:“那燈油,是用他的血嗎?”

    這一次,蕭子熠沉默了更久后,才說:“是用我的,他已經(jīng)不能再點(diǎn)燈了?!?/br>
    話說到這里,已經(jīng)不必再解釋更多。

    清清垂下頭看向地面,她想到了那羅,它沒有思想情感,只是個聽?wèi){本能而行動的蟲類,她以為自己和那羅無異,但其實(shí)比它更不堪。

    多么可笑啊,她口口聲聲說不要做被保護(hù)的弱者,卻沒想到終究還是過于無知,又過于無力了。

    溫?zé)岬囊后w充盈在眼眶,她咬著牙,極力不讓它墜落。

    有人輕聲說:“我從前覺得,寧愿你恨我,也不想你知道這些?!?/br>
    他的聲音好像很遠(yuǎn),帶著些哀傷:“現(xiàn)在看來,那時的想法是對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br>
    清清啞著聲音說:“后悔什么?”

    女孩一邊流淚,一邊狠聲說:“這不是我該知道的事么?我尚且不后悔問出這些,你又后悔什么?”

    蕭子熠看著她眼角的淚水,它們在暗室中竟能有這樣的光澤,亮且脆弱,就好像她自己。

    他真的,寧愿被她怨恨,被她責(zé)怪,也不想看到她這樣的脆弱,他在這點(diǎn)淚光中幾乎要窒息。

    于是他走上前,輕輕擁抱住了她。

    女孩在他的雙臂之中無聲地顫抖,強(qiáng)忍著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他不忍再看,只默默地拍撫陪伴,就像從前在雪山上的很多次那樣。

    只不過,從前她是裝作難過,來討他的安慰。她裝得像極了,不住地抽噎,鼻子紅紅的,眼睛中的淚水讓他心都要碎掉。于是明知什么想回家想看花都是借口,但他還是愿意那么哄著她。

    她從來沒真正在他面前哭過,即使在風(fēng)崖上的分別,她眼中也只有憤怒恨意。原來她真正傷心的時候是這樣子的,他終于見識到。

    他根本不愿見識到。

    他緊抱著她單薄的身體,無措到像個做了錯事的孩童。

    過了很久,久到懷中的人漸漸安靜,連輕微的顫抖都不再有,她似乎昏睡了。

    蕭子熠沒有動,他輕輕撫摸她頰邊的濕發(fā),在想一些事。一些關(guān)于過去和以后的事。

    直到門突然被打開。

    光亮重新投射進(jìn)來,將屋內(nèi)照得分明。一個少年逆著光站在門口,身影像一棵挺直的松。

    他沉默地看著屋內(nèi),好像已經(jīng)在外面站了許久了。

    蕭子熠看不清他的臉,但卻知道那是誰。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在把女孩交給這個少年之前,他想問些別的。

    他說:“你喜歡她?”

    “嗯?!?/br>
    “你愿意為她做些什么?”

    “她想讓我做的任何事。”

    蕭子熠笑了,他說:“記住你的話。”

    第112章 云散(上)

    四月初,正是石榴將將開花的時候。

    洛景宮外的花園中,種了許多石榴樹,原因無他,宮殿的主人長寧公主喜歡。

    暖風(fēng)微醺,日光融融,公主斜靠在一張美人榻上,身上的絲衣亦是如火如焰的紅,襯得肌膚雪一般的白。

    再無其他人,黃門侍女之類的都一概不在此地。盛開著鮮紅石榴花的院子中,只有她靠在樹下,輕搖小扇,眼眸半闔著。

    一陣清風(fēng)拂過,一朵盛開到極致的榴花忽得被吹下,落入她發(fā)間。

    烏黑發(fā)絲如綢緞,火紅榴花于其中點(diǎn)綴,美得驚心動魄。

    一只手幫她拿下了那朵花。

    公主抬起眼,慵懶地瞥向不知何時突然出現(xiàn)的青年。

    “你怎么敢來?”

    “殿下一人在這里,不就是在等我?”那人拈起她散落在肩上的發(fā),放在鼻邊輕輕嗅聞。

    公主輕笑一聲:“跟只小狗兒似的。”

    青年俯下身,恭敬道:“我本就是殿下的狗?!?/br>
    “哦?”公主秀麗的眉毛挑起,“會有你這樣不聽話的狗?”

    “臣以為是在幫殿下鏟平道路?!?/br>
    公主懶懶地說:“自作聰明?!?/br>
    青年的頭垂得更低:“臣遵旨?!?/br>
    公主又笑了一聲:“大膽,何來的旨?”

    青年抬起頭,對上她的視線。

    公主伸出手,挑起眼前人俊秀的下巴。

    “總是這樣,也怪無趣的,”她悠悠地說,“不讓你插手,就乖乖呆著,聽明白了嗎?”

    “還有,”她輕蹙了眉頭,“來我這里不要穿這身衣服,太惹眼?!?/br>
    青年微微側(cè)過臉,去蹭她的手指,他的聲音有些?。骸俺家詾?,殿下喜歡看臣穿白色?!?/br>
    公主的目光便幽深起來,她輕叱:“那是多少年以前的玩笑話?”

    話是這么說,但她卻用那只手順勢撫上了他的臉。

    青年的呼吸急促起來。

    正在此時,公主身體一僵,眼神忽得渙散,停下了所有動作。不過是片刻,她便回過神,再次露出微笑。

    “有意思……”她收回手,懶洋洋地靠回榻,“這世上竟還有……”

    頭頂葉片沙沙作響,將她未盡的話語掩蓋在風(fēng)中。

    清清又做了許多夢。

    她睡眠一向很好,從師父離開后,尤其是在蘇羅這段時間里,卻開始頻繁做夢。夢里什么都有,形形色色,大多數(shù)都是她所認(rèn)得的人和事。

    比如這次,她感覺自己站在無盡的寒風(fēng)中,頭頂是漆黑天幕,四周是雪山暗色的輪廓,空蕩而寂寥,連回聲都傳不來。

    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終于天邊破開了一絲光,泛起魚肚白。借著朦朧天色,她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身后一直站著一個人。

    那是她十分熟悉的人,身穿白衣的少年,手中的劍有雪的顏色。他眉睫上似乎結(jié)了一層冰霜,眼睛是狹長的形狀,他看向她的眼神安靜而悲傷,

    他站在風(fēng)里,好像一直在等她回頭。

    被那樣眼神注視著,清清一下子驚醒過來。

    目之所及是一片迷蒙混沌,她努力想看清,卻發(fā)覺眼皮十分沉重,身體有一種從內(nèi)到外的疲倦。

    她艱難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脖頸處傳來異樣酸痛,她想撐著床榻坐起,手肘關(guān)節(jié)卻幾乎使不上力,只能撲通一聲又躺了回去。

    這是生病了?她的臉埋在枕頭里,迷迷糊糊地意識到。

    腦海中,碎片場景慢慢涌上來。寂靜室內(nèi),一身白衣的少年垂著眼看她,他的面龐在光影之中看不真切,眼睛之中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痛楚。

    她后來在一片又冷又淡的梅花香氣中睡著了,有人撫過她的臉,手指很涼,很輕,像山上清晨偶爾落下的初雪,溫柔到不忍驚動一片草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