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在那樹杜鵑下見到了古拉丹，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還以為樹下站著的人是古拉玉，她們實(shí)在是過于相似了。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古拉丹臉龐要更圓潤一些，她的眼睛中也全是活潑的神采，同她穩(wěn)重沉靜的長姐比起來完全不同。

    “你是清清，”她快樂地說，“阿朵和阿姐跟我說了許多你的事，你同我想象中的一樣。你幫了我們的大忙，我該如何感謝你？”

    她的漢話非常流利，輕輕脆脆的嗓音，像出籠的黃鸝鳥兒一般快活。

    “你年紀(jì)那樣小，竟然會這么多仙術(shù)！你入了我的夢，看到了什么……哇，那可真羞人……”

    “阿姐給我留了一封信，就在那艘小船上。她讓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如果一定要回來，就估摸著等三月會結(jié)束很久之后再來。我聽了她的話，五月才回了這里，竟就有這樣的喜事?！?/br>
    “母親當(dāng)然氣壞啦！但高興更來不及呢……我們或許要離開這里了，我要帶著阿姐去雪山后面的城鎮(zhèn)，那里有我許多朋友。阿朵喜歡蘇羅，她想留在這里，母親已經(jīng)在教她東西了?！?/br>
    “但她知道我和阿姐騙了她，好像很生氣，現(xiàn)在都不愿意理我。清清，她聽你的話，你去勸一勸吧？”

    清清便真去勸了，但哪還需要勸，小麥膚色的異族女孩一看到二姐，便眼圈紅紅，一邊說著走開，一邊撲到了人身上，怎么都不放手。

    又休整了七八日后，五月底，清清正式向古拉玉辭行。

    古拉玉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清清會在身體恢復(fù)后離開，但她還是覺得急了一點(diǎn)。

    “你身體還是這般消瘦，路途遙遠(yuǎn)，為何不再養(yǎng)一段時間再動身？”

    清清只能以要事為由搪塞。

    古拉玉便也不再勸，她吩咐了下去，要為村中兩位幫了大忙的仙師設(shè)場盛大的餞別宴席。

    清清連忙推辭，二人推拉一番，最終各退一步，盛大的餞別宴變成小巧卻精致的餞別宴。

    于是師姐弟二人吃上了來蘇羅最豐盛的一頓，比三月會上的還要好上許多。

    傳統(tǒng)的抓飯、烤雞、庵羅自不必說。生牛rou細(xì)細(xì)地剁了，拌上蛋清和香料，用一種微澀的葉片裹來吃，別有一番風(fēng)味。牛皮切成片，在鍋中炸得金黃酥脆，再蘸上一種叫“南瞇”的醬料，酸爽十足。

    當(dāng)一盤形態(tài)如生，觸角關(guān)節(jié)都?xì)v歷可見的油炸竹蟲被端上來時，清清徹底嘆服了。在周圍期盼的火熱眼神中，她不負(fù)眾望，夾了一筷入口，咀嚼一番，露出笑容。

    于是歡呼聲響起，眾人齊齊舉杯“茹布查卡！”

    這場餞別宴只邀請了同清清相熟的人，古拉氏姐妹，莫鳩，道汀，還有幾個玩在一處的女孩。

    在蘇羅，所有的宴會最后都能變成對歌斗舞大會。莫鳩不曉得從哪里摸出一副竹笙，搖頭晃腦地吹了起來，空地上，姑娘們嬉笑著跳舞，快活又熱鬧。

    清清喝了些酒，臉有點(diǎn)燙，她左右張望，沒見到裴遠(yuǎn)時，便自個兒扶著墻，慢吞吞地走到了院子中。

    外邊已是繁星滿天，屋內(nèi)的笑鬧聲陣陣傳來，她靠在樹上，被夜風(fēng)一吹，整個人愜意了不少。

    道汀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第114章 云散（下）

    清清抬起眼，看向夜色中的異族少年。

    “又不好好穿衣服?！彼p笑著說。

    五月的蘇羅已經(jīng)有些熱了，村里的男子大多不穿上衣，道汀也不例外。他赤著上身站在她跟前，眼睛在暗色里有熠熠的光澤。

    夜風(fēng)吹來少年身上些微燥熱之氣，他說：“你要走了？”

    這不是明知故問？清清點(diǎn)點(diǎn)頭：“明天?！?/br>
    “比我想得要早一些?！?/br>
    “也比我想得要早一些，”清清說，“有很十分要緊的事，不得不如此……”

    二人沉默下來，一時間只有忽近忽遠(yuǎn)的蟲鳴。

    清清慢慢地說：“蘇羅很好，我很喜歡這里，今后或許還會回來看望你們?！?/br>
    道汀說：“好?！?/br>
    又是一陣安靜。

    道汀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而清清現(xiàn)在也不太想說些惜別的句子。

    她懶懶地倚靠在樹干上，粗糙的樹皮硌著有點(diǎn)癢，晚風(fēng)一陣陣地吹，她覺得此時其實(shí)并不需要多說什么。

    有些話，風(fēng)能替他們說了。

    清清瞇著眼，她看見道汀垂下頭，從脖子上取下一件物事。

    他拉過她的手，將它放到了她手心。

    天上有幾顆不算明亮的星，清清借著這點(diǎn)光，將那東西放在眼前細(xì)細(xì)查看。

    那是一顆長而彎曲的獸牙，末端穿了孔，用根繩子穿著。

    從前它掛在道汀脖子上，現(xiàn)在被他送給了喜歡的姑娘。

    清清發(fā)自內(nèi)心地夸贊：“很漂亮?！?/br>
    道汀說：“我很小的時候，曾在狼群里生活過，一只母狼把我認(rèn)作她的孩子。

    他靜靜地說：“后來她有了自己的崽，那是一只小狼，我們一起玩耍，互相撕咬，練習(xí)狩獵——和人類的兄弟之間差不多?！?/br>
    “這顆牙是它換下來的，我保存了很久，離開它們后也一直放在身上?！?/br>
    清清是知道道汀的身世的，也知道他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狼群的結(jié)局，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談及這個話題。

    她認(rèn)真地說：“我會好好珍惜的?！?/br>
    道汀便微微地笑了，他笑起來其實(shí)十分俊朗，但平時極少做出這個表情。

    他更多時候是面無表情，深邃的輪廓和琥珀色的眼瞳讓他有種危險的氣度，他緘默不語地走過山野，像一頭孤僻的獨(dú)狼。

    清清手中的狼牙還有他身上的溫度，她仰著臉，輕輕地說：“保重?！?/br>
    道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保重?！彼吐曊f。

    這一晚還很長。

    后來，清清又回到了房內(nèi)，被熱情地拉著一同跳舞，莫鳩的蘆笙都快吹斷氣了。古拉朵一直牽著她不放手，臉上的眼淚珠兒就沒斷過。

    “你一定要再回來！到時候我已經(jīng)是族長了，可以請你吃好多生牛rou，炸竹蟲?！?/br>
    清清只能笑著說好。

    如此熱鬧了許久，宴席終于散了，她被裴遠(yuǎn)時攙扶著，走在回去的路上。

    夜更深的時候，星星也更亮。清清一邊走，一邊仰頭看天上的星。

    “人若是同這天上星一樣該多好，”她嘆道，“只有聚，沒有散，終日相伴?！?/br>
    裴遠(yuǎn)時卻說：“它們分得這般開，離得這般遠(yuǎn)，哪兒能叫沒有散？”

    “雖觸碰不到，但總能守望，”清清反駁說，“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師弟，你還小，這你就不懂了?！?/br>
    裴遠(yuǎn)時淡淡地說：“我還小，我就想要朝朝暮暮。”

    清清哼笑道：“誰是朝朝，誰是暮暮？哪家的姑娘被你叫得如此親熱?！?/br>
    裴遠(yuǎn)時低頭看她：“是眼前的姑娘?！?/br>
    清清伸手去捂住他的眼：“油嘴滑舌，口蜜腹劍！”

    裴遠(yuǎn)時捉住她的手：“我沒有蜜餞，師姐才有。”

    清清忍不住笑開了，她靠在少年的胸膛上，小聲道：“朝朝暮暮便朝朝暮暮罷……”

    “我只是怕話說得太滿，便難以成真了。”她喃喃地說。

    裴遠(yuǎn)時聽出這句話中的傷感，他緩緩抱緊了她。

    這一夜終于過去。

    天明之際，清清和裴遠(yuǎn)時站在村口，揮別了前來送行的眾人。

    看著暗淡晨光下一張張熟悉的臉，她笑著說再會，一轉(zhuǎn)頭，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最討厭這種場合……”她悶悶地說，“心里堵得慌?！?/br>
    裴遠(yuǎn)時寬慰地拍拍清清的肩，又想背起她上路，但被推開了。

    女孩不滿地說：“我已經(jīng)能走了，你不用像對待偏枯子一般?！?/br>
    裴遠(yuǎn)時說：“萬一……”

    清清說：“萬一你失手把我摔了，那我不是跌得更慘？”

    裴遠(yuǎn)時說：“不可能……”

    清清說：“不可能讓你一路背著，你身體也吃不消?！?/br>
    裴遠(yuǎn)時說：“你這是看不起……”

    清清惱道：“你還知道這是看不起我？不必多話，你來背著這些包袱，就是莫大的苦功了?！?/br>
    他們二人來的時候，除了身上的衣服，便只有一包袱的法器。走的時候，大包小包，干糧特產(chǎn)，滿滿當(dāng)當(dāng)，活像來打完秋風(fēng)后滿載而歸的遠(yuǎn)房窮親戚。

    除此之外，古拉玉還給了清清不少銀錢。

    清清當(dāng)時十分驚訝，在她認(rèn)知里，蘇羅根本沒有能用到這阿堵物的地方，而這么大手筆更不知從何而來……

    古拉玉卻笑著說：“不必訝異，經(jīng)營村寨這么久，多少也有些外來銀錢……”

    她對清清眨眨眼：“都是交換互惠的干凈買賣，道長無需顧慮?！?/br>
    清清推辭了兩句便笑納了，她看著古拉玉隱秘的微笑，總覺得被強(qiáng)調(diào)“干凈”的買賣或許遠(yuǎn)遠(yuǎn)沒那么干凈。

    管他呢，反正他們兩個一貧如洗，到了鎮(zhèn)上還得想辦法租馬車，日后或許還得投宿，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

    二人緊趕慢趕，花了兩日，終于在第三天的日落之前到了雪山后的甲藍(lán)城。

    進(jìn)城十分容易，城門的守衛(wèi)一聽說是古拉丹的朋友，便笑嘻嘻地放他們進(jìn)去了，清清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但看起來，古拉丹似乎在城內(nèi)很受歡迎。

    他們投宿的客棧中，倒有小二聽得懂漢話。那小二說，古拉丹救了他們城主一命，是甲藍(lán)城的貴賓。

    他聽說清清二人想去青州，當(dāng)即一拍手，連聲說巧。

    “過兩日，有商旅自南而來，去往泰州，不就會路過青州么？他們會在這里停留一天，到時候我?guī)投坏篱L說說?！?/br>
    清清詳細(xì)打聽了這隊(duì)商旅的來歷，確定無虞后，掏出幾枚錢來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