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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把我爸送到精神病院去之后,她自己也辭職了。不過還是照常送我去上學(xué),每天都來接我下課,然后去精神病院看他。” “每天……帶著你去?”陶立陽一時簡直頭皮發(fā)麻,不自覺重復(fù)了一遍。 許云清抿抿唇,不以為意應(yīng)了一聲:“我每次看見爸爸,他身上都會多一些傷痕,青青紫紫的,又不時就在嘔吐……我當(dāng)時不懂,他們所謂的治療是什么,后來全知道了……電擊、經(jīng)絡(luò)扎針……陶立陽,你永遠(yuǎn)都想不到,人折磨起人來,原來可以有那么多的方法……” 他語調(diào)非常地古怪,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陶立陽摸到一手的冷汗,想勸他先別說了,然而他也明白,許云清今天恐怕是一定要說完的。 許云清咬牙吸了口氣,緩了很久繼續(xù)道: “他當(dāng)時精神很不好,好多時候,根本認(rèn)不出我,稍微清醒一點,就會求我媽不要再帶我去了,但是沒用……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媽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其實也不太正常。每次從醫(yī)院回到家,她總是哭、罵、砸東西……一天又一天,周而復(fù)始。” “有一天從醫(yī)院回去,我大概說了什么話,惹mama不高興了。她把我書包從窗戶扔出去。我下樓找了好久,也還有一本練習(xí)冊找不到。我就一直哭,心想糟了,第二天交不了作業(yè)老師一定會罵我的……” 許云清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說我是不是沒良心,家里都那樣了,竟然還在乎這個。因為哭得太厲害,我媽生氣,沒有讓我進屋……我很害怕,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想去醫(yī)院找爸爸。那時候真蠢,明明知道他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卻奢望他能保護我……” 許云清語氣平平,好似在說別人的故事,陶立陽心中大慟,然而一切的安慰卻都蒼白而無力,無法穿破時間的隔閡,能做的,不過在遲到的此刻,緊緊摟住他。 “我走到醫(yī)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在樓梯間等到護士都走了,才敢溜進去。爸爸在睡覺,也有可能是昏過去了,我分不清。叫了幾聲,他沒有應(yīng)我,我不能回家,又怕被護士看見趕我,就躲在病房的柜子里。那個柜子是木的,很大,就立在窗戶旁邊,一個成年人也能縮進去?!?/br> 許云清說著,抬手比劃了一下:“我想等爸爸醒過來,可一直都沒有,我在柜子里面睡著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聽見外面有響聲,被吵醒了?!?/br> “我不知道是護士來了,還是爸爸醒了,就從柜門的縫隙往外看……” 許云清抿了抿唇,下意識地摸到陶立陽的手用力握住。那個晚上的每一秒,每一個細(xì)節(jié),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片刻的忘懷。 他看見許棋明拿著一條繩子,他認(rèn)出來了那是窗簾的拉繩。許棋明將它取下來的時候,就站在許云清旁邊,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可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 許棋明反鎖上了門,走到病房的吊扇下頭,踩著一把椅子,把繩子從上頭拋了過去。他一連拋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但并沒有任何的不耐煩,臉上一片空白,什么表情都沒有,已經(jīng)不像個活人了。 整個過程,許棋明始終沒有回過頭,更無從注意到縮在柜子一角,不停哆嗦著的小小的許云清。 數(shù)不清那個動作到底重復(fù)了多久,終于扔過去之后,許棋明很平靜地把繩子系了個死結(jié)。身體微微向前傾,將自己帶著淤血傷痕的脖頸穿過繩索,不帶絲毫的留戀與猶豫,踢翻了椅子…… 地板上被驚起了細(xì)微的浮塵,許棋明在短短半月之內(nèi)迅速消瘦下去的軀體在空中掙扎著…… 許云清記憶中這些畫面都是黑白色的,像一部八倍速播放的默片,許棋明也的確沒有發(fā)出過聲音,痛苦和掙扎都是沉默的,然而許云清又恍惚聽見了…… 可他聽見的到底是誰的聲音,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許棋明,還是在同一刻死去的自己? 他只記得許棋明掙扎了好久,一輩子也不可能有那樣長。但原來一輩子也是會結(jié)束的,短暫又輕易。毫無征兆地,許棋明的雙臂無力地垂落下去,給這出默劇倉促地畫上了休止符。 那不是許棋明第一次自殺,他已經(jīng)嘗試過很多次了,甚至就在前一天,他還用牙齒咬破了自己的動脈,只是都被醫(yī)生護士救下來了。唯有這一次成功了,在他七歲孩子的眼前。 “我躲在柜子里沒有出去,他死了之后,我也一直待在那里,就看著他,后來……后來那個繩子承不住斷了,爸爸就掉下去了?!?/br> 許云清眼神中帶著一點懵懂和迷茫,似乎又變回了那個七歲的孩童。他沖過去想要接住父親,可是跌出柜子,自己就先摔倒了。 他接不住他,永遠(yuǎn)也不可能接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以至于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許云清害怕一切物體掉落的聲音。 許棋明的額角砸在了床頭柜上,流了好多血,手腕沒有愈合的傷口也有血流出來。許云清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抱住他已經(jīng)冰涼的身體,但血還是溫?zé)岬?,流啊流,流到他身上,把他衣服都浸紅了…… “我是看著他死的。陶立陽,我是眼睜睜看著他死的?!痹S云清抬臉看著他,牙齒不停地打顫,“我后來才知道,他們那天晚上給他吃了安眠藥。以為他不會醒,所以才放松了警惕,沒有人來查房……但是我在哪里啊,我明明可以阻止他的。在他掛繩子的時候,在他把椅子踢翻的時候,甚至他掙扎的時候……我有那么多機會可以喊人來救他,我都沒有。我就一聲不吭看著他死在我面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