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個小野種, 看他也不成器?！?/br>
    那天下很大的雨, 傅南璟站在屋檐下，手里的饅頭硬得咽不下去。他望著門前的瓢潑大雨，眼睛被淚水模糊，那是他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想要mama把他帶走。

    他沒有mama了，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在傅家大院那段日子，沒有一天是快樂的。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說過話，一度得了失語癥。

    在那個地方，沒有一個人容得下他，也沒有誰真的把他當(dāng)人。那時候已經(jīng)很沉默，常常獨(dú)自待在沒人的地方，但他們?nèi)匀灰疑蟻?，拳打腳踢都是常事。

    他至今都記得第一次見到孟嬋那天，那天其實(shí)也是很平常的一天，平常地吃一個冷饅頭，平常地坐在院子里看天，平常地想，何時才能長大，才能逃離這個牢籠。

    也平常地被人圍毆。

    在被打得已經(jīng)沒有力氣爬起來時，他恍惚看到一個女孩朝這邊跑過來。

    她推開一個踩在他背上的男生，“李小胖！你們做什么？你們怎么欺負(fù)人呢！”

    李小胖塊大很大，指著孟嬋，“孟小嬋，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阿嵊最近那么不開心，不就是因?yàn)檫@野雜種嗎？聽說傅阿姨都?xì)獠×?，你說他該不該死！”

    說著要把孟嬋扯開。

    孟嬋張開手臂擋在傅南璟面前，“不準(zhǔn)打！有我在這里，我不許你們打他?！?/br>
    李小胖講話很臟，他嘲諷孟嬋，“孟小嬋，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你對得起阿嵊嗎？我跟你說，他媽水性楊花勾引別人的老公，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這種人長大以后也不會是個好東西。孟小嬋，你離他遠(yuǎn)點(diǎn)?！?/br>
    孟嬋瞪著李小胖，“我已經(jīng)喊保安叔叔了，他們馬上就過來。你們亂欺負(fù)人，我告你媽去！”

    傅南璟很久以后回想那一天，已經(jīng)記不得李小胖他們那些人的嘴臉，他唯一清楚記得的，是孟嬋的樣子。穿著粉色小裙子，干干凈凈，像個天使。

    再后來，傅南璟走得更遠(yuǎn)，他時常待在一個無人經(jīng)過的小樹林，在樹下的花臺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那里沒有人能夠找到他，他可以過片刻寧靜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孟嬋不知怎么找過來。她見到他，立刻露出燦爛笑容，“你在這里呀！我找你好久。”

    她身上還穿著校服，扎著個高高的馬尾辮，爬到花臺上和他坐在一起。

    那時候的傅南璟很沉默很沉默，孟嬋坐在旁邊，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嘰嘰喳喳講個沒完。

    她得不到回應(yīng)，也一點(diǎn)不傷心，還要安慰傅南璟，“我mama說，你沒有mama了，你不要太難過，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呀，我家住在三單元5-1，你可以來找我玩呀。我mama昨天給我新買了一盒畫筆，我借給你用呀?！?/br>
    “你怎么都不說話呢？你是不是好難過？”小小的孟嬋充滿了善良和憐憫，她伸手抱抱傅南璟，在天黑之前回家，邊跑邊說：“我明天再來找你玩，你也快回去吧，要下雨了?！?/br>
    有很長一段時間，孟嬋幾乎每天都去小樹林找傅南璟。她有時候帶上好吃的零食和傅南璟分享，雖然他并不吃。

    有時候帶上畫筆，趴在花臺上畫畫。

    雖然傅南璟從來不理她，但她也能自得其樂，像只快樂的小喜鵲。

    她還跳舞給傅南璟看，講她要去參加六一兒童節(jié)的文藝匯演。

    其實(shí)跳得并不是很好，但傅南璟看著她在樹林中翩翩起舞，覺得她像公主。

    但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沒多久，傅南璟就被送走。

    離開大院的時候，傅南璟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孟嬋。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機(jī)會再見到她。

    時光荏苒，傅南璟獨(dú)自在傅家老宅度過了七個寒暑。

    他仍然會常常想起孟嬋，不知她長高了多少，一定長得很漂亮。她是那樣可愛。

    他從來沒有覺得她吵，那個小樹林是他荒蕪的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回憶。

    再見到孟嬋，是初二那年，傅嵊他們也搬回老宅。

    張芝玉仍然不愿意見到他，勉強(qiáng)和睦相處的條件是，他們只供他到高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后他必須出國，永遠(yuǎn)不準(zhǔn)再回來。

    傅岳山對此沒有異議。傅南璟也沒有異議。他知道這里沒有一個人歡迎他，不如到外面去，即便受風(fēng)吹雨打也沒有關(guān)系。

    那天傅岳山和張芝玉出門應(yīng)酬，他和傅嵊待在家里。

    是傅嵊主動先開口，“你在這邊生活得還好嗎？有沒有什么好吃的介紹一下？”

    傅南璟當(dāng)時也坐在沙發(fā)上，回答他說：“我很少在外面吃?！?/br>
    “那你平時吃什么？”

    “在學(xué)校吃。”

    “周末呢？”

    “自己煮面，或者炒一兩個菜。”

    傅嵊嘩地一聲，“你怎么這么獨(dú)立，都會自己做飯了?！?/br>
    說完忽然就沒再出聲。他想起來，傅南璟從小就被流放在這邊，沒有人照顧他，他早早就學(xué)會獨(dú)立了。

    他忽然覺得挺沒勁兒，把行李箱拿上來，打開收拾東西。

    傅南璟就是在傅嵊打開行李箱時，看到了孟嬋和傅嵊那張?jiān)谝恢行ｉT口的合照。

    照片中的孟嬋已經(jīng)長成亭亭少女，穿校服襯衫和藏藍(lán)色的百褶裙，剪了齊劉海，頭發(fā)長長垂在胸前，笑起來一雙眼睛彎彎的，說不出的漂亮。

    傅南璟幾乎一眼就認(rèn)出來。

    他盯著那張照片看得有些久，傅嵊注意到，拿起照片，問：“你還記得她嗎？她叫孟嬋，以前跟我們一個大院的?！?/br>
    傅南璟移開目光，淡淡嗯了聲。

    傅嵊笑了聲，又看了看照片，感慨道：“人家說女大十八變，真是不假。孟嬋小時候像個野丫頭，沒想到也長成個小美女了。”

    傅南璟脫口而出，“她小時候也很好看?！?/br>
    傅嵊懷疑，“有嗎？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br>
    傅南璟沒再多說，只是又看了眼孟嬋和傅嵊的合照。

    再后來，傅南璟初中畢業(yè)。

    那時候他和張芝玉相處得不太和睦。張芝玉精神有些問題，將他趕到地下室住，半夜發(fā)病時，經(jīng)常到地下室來，用鞭子抽打他。

    她睡不著覺，他也別想睡覺。她打一鞭，便痛罵他一聲野種。

    他懶得反抗，也懶得反駁，站在那里任由她發(fā)泄。

    那時他和傅嵊的關(guān)系趨于緩和，傅嵊救他好幾次。

    有一次，他背上遍體鱗傷，已經(jīng)痛到麻木，連藥都懶得擦。他翹了幾天課，整天趴在床上。

    那個時候，莫名地忽然很想孟嬋。

    傅嵊把那張合照放在書房，他總看見?？匆娝男θ?，仿佛日子都變得沒有那么難熬。

    初中畢業(yè)時，他考了全市第一，和傅岳山說，想回b市上高中。

    傅岳山向來不管他，只道了一句，“隨你。”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想回b市上高中，但所有人都同意。他離開這里，對所有人，對他自己，都是解脫。

    傅嵊第一個贊成，他是真心希望傅南璟能逃離這里，逃離那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逃離一次又一次的鞭打。

    傅南璟獨(dú)自回到b市，他靠獎學(xué)金和暑假打工賺來的錢，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間小小的房子。

    整個高中三年，他都獨(dú)自生活。

    真正再見到孟嬋，就是在高一正式開學(xué)的第一天。

    因?yàn)榈谝惶扉_學(xué)，學(xué)校食堂沒有做飯，下午放學(xué)后，所有學(xué)生都到校外去吃飯。

    他那時剛到一中，并不認(rèn)識人。下課以后去校外買了一桶泡面。

    就是在他從小賣部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孟嬋。

    孟嬋那時和梁穎一起，兩人有說有笑，身邊還有幾個男生。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jìn)了旁邊的餐廳。

    孟嬋和傅南璟擦肩而過，并沒有認(rèn)出他。只是梁穎悄悄搗她一下，小聲和她說：“快看，你旁邊男生好帥?！?/br>
    孟嬋下意識轉(zhuǎn)過頭去，正好和傅南璟的目光對上。

    她有一瞬間覺得眼熟，但當(dāng)時并沒有認(rèn)出來。只是見對方也看著她，以為是自己偷看被抓包，臉一紅，趕緊扭開頭，抓著梁穎快步走進(jìn)餐廳。

    孟嬋是到好久以后才認(rèn)出傅南璟來，那時候傅南璟在學(xué)校已經(jīng)很有名，她記得傅南璟的名字，再細(xì)細(xì)對照他的五官，和小時候的傅南璟的確有些像。只是更高更帥了。

    有一天去cao場做早cao，她又遇到傅南璟，終于沒忍住上前攔住他，她朝他笑，“傅南璟，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孟嬋?！?/br>
    沒有人知道傅南璟那時候有多心動。他當(dāng)然記得孟嬋，從來沒有忘記過。

    可他太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處境，清醒地記得，高中畢業(yè)后，他就要離開這里，再也不能回來。

    未來是怎樣的境況，他沒有一點(diǎn)底。不知生活要如何磨煉他，不知將來是否能有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

    一切的不確定令他不敢靠近孟嬋，不敢讓自己陷進(jìn)去，于是只是用陌生的眼神看她，仿佛他早已經(jīng)不記得她。

    孟嬋果然很失望，自此以后，在學(xué)校遇見，便再也沒有同他打過招呼。

    有時目光對上，也只是對他微微笑一下，是出于她的禮貌和教養(yǎng)。

    傅南璟時?？匆娒蠇群退齻儼嗌弦粋€男生走得很近，他不是沒有嫉妒過。

    有一天上晚自習(xí)，陸祁突然把一張四四方方的證件照放到他面前。

    他低頭看了眼，抬頭看向陸祁，“你有毛病？”

    陸祁一笑，“別裝了。我早看出來了，你喜歡文科班那個孟嬋是不是？”

    傅南璟盯著陸祁看了一會兒，終于開口，“很明顯？”

    陸祁笑道：“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我天天跟你待在一塊，我瞎了才看不出來?！?/br>
    又忍不住說：“喜歡你就上啊。長這么帥還搞暗戀，講出去都沒人信?！?/br>
    傅南璟把照片收起來，“你不懂?！?/br>
    陸祁也是到后來才知道，的確是他不懂。

    他從來沒有見過比傅南璟更堅(jiān)定，更癡情，更有責(zé)任心的男人。

    時間來到2021年7月15日，那天真是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孟嬋的心情也猶如那天的天氣，明媚又燦爛。

    一大早，她換好婚紗，坐在她的房間里，由著妝造師給她梳妝打扮。

    梁穎牽著穿著小西裝，拎著小花籃的小小花童上來，孟嬋一看到小花童心都化了，開心道：“寶貝，到mama這里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