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蓮(出書版) 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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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了連三和小郡主在這短暫瞬間所有小動作的國師,感到自己需要冷靜一下。但并沒有什么時間讓他冷靜。下一刻,國師眼睜睜看見無數巨浪自惘然道深處奔騰而來,頃刻填滿了屏障那邊的整個結界。 結界似化做了一片深海。 這世間無論哪一處的深海,無不是水神的王土。 國師感覺自己終于弄明白了三殿下方才那句找死是什么意思。 是了,他方才就該注意到,連三手中握著的已不再是那把鐵扇,而是戟越槍——傳說中以北海深淵中罕見的萬年寒鐵鑄成,沉眠了一千年、飲足了一千頭蛟的血才得以開鋒的一等一的利器,是水神的神兵,海中的霸主。三殿下尋常時候愛用扇子,有時候也用劍,但他最稱手的兵器,卻是這一柄長槍。這就是說連三他開始認真了。 就像要驗證國師的推測似的,最擅長在空中隱藏行蹤的無形無影的玄獸們,在水神的深海中卻無法掩藏自個兒的蹤跡,即便身體的一個細微顫動,也能通過水流傳遞給手握戟越槍靜立在結界正中的連三。冥獸們卻毫不自知,自以為在水中亦能玩得通它們的把戲,還想著自五個方向合力圍攻似乎突然休戰(zhàn)了的連宋。尤其是那頭被連三一槍挑進結界內的玄狐,熬著傷重的身軀還想著要將連三置于死地。 便在玄獸們起勢的那一剎那,靜海一般平和的水流忽地自最底處生起巨浪,化做五股滔天水柱,每一股水柱都準確地捕捉到了一頭冥獸,像是深海之中摧毀了無數船只的可怕漩渦,將冥獸們用力地拖曳纏縛其中。而靜立在水柱中間的三殿下,從始至終都沒有什么動作。 在這樣不容反抗的威勢之下,國師除了敬佩外難以有其他感想,只覺水神掌控天下之水、cao縱天下之水的能力著實令人敬畏,此種壯闊絕非凡人道法可比,令他大飽了眼福,但這樣非凡的法力,也有一些可怖。 五頭冥獸被水柱逼出原形來,原是一頭玄虎,一頭玄豹,一頭玄狐,一尾玄蛇和一只玄鳥,大概是常幽在冥司之中幽壞了腦子,不知惹了怎樣的對手,還兀自冥頑不靈,高聲叫囂:“爾擅闖冥司,教訓爾乃是我等圣獸之職,爾卻用如此邪法將我等囚縛,是冒犯冥司的重罪,爾還不解開邪法,以求此罪能從輕論處!” 三殿下就笑了,那笑意極冷:“區(qū)區(qū)冥獸,也敢同本君論罪?!痹捯魟偮洌宓浪鶑淖钔鈱娱_始,竟一點一點封凍成冰,不難想象當封凍到最內一層時,這些玄獸們會是什么下場。 五只冥獸這才終于感到了害怕,也忘了遣詞造句保住自己冥獸的格調,在自個兒也即將隨著水柱被徹底封凍前,用著大白話驚懼道:“你、你不能殺我們,殺死冥獸可是冥司重罪!” “哦,是么?!比钕碌溃鈨鲎≮かF們的五輪冰柱在他的漫不經意中忽地扭曲,只聽得五大冥獸齊齊哀號,就像那一剎那所承受的是被折斷四肢百骸的劇痛。 但更為可怖的顯然并不是這一茬,扭曲的冰柱突然自最外層開始龜裂,剝離的冰片紛紛脫落,一層又一層,眼看就要龜裂至被封凍的玄獸身上??上肴舨涣⒖讨浦?,這五頭冥獸也將同那些冰層一般一寸一寸龜裂,最后碎成一片一片脫落在地。它們當必死無疑。 國師腦門上冒出了一層細汗,他摸不準三殿下是不是真打算同冥司結這樣大的梁子,就算那只玄狐方才調戲了小郡主,死它一個就得了么,正要出言相勸,小郡主卻行動在了他前頭。 這一次成玉沒有那么鎮(zhèn)定了,她扒著加厚的水晶屏障拼命敲打,企圖引起連三的注意:“連三哥哥,你不要如此!” 眼見著連三抬頭看向自己,成玉正要努力勸說連三別得罪冥主,放冥獸們一條生路,開口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被淹沒在了一個更加清亮的聲音之中。那聲音自惘然道深處傳來,帶著慌張和急促:“三公子,請手下留情!” 惘然道深處透出星芒織出的亮光來,隨音而現(xiàn)的是個玄衣女子,一身宮裝,如同個女官模樣,身后綴著一長串同色服飾的冥司仙姬。然三殿下頭也沒回,一個抬手便以冰雪封凍了惘然道來路,一長串冥司仙姬齊齊被攔截在廊道里乍然而起的風雪之中。 成玉愕然地望著那些風雪。水晶屏障之后,連三抬眼看著她,目光同她相接時他開了口。他的聲音應該很輕,絕然穿不過眼前他設下的厚實結界,但她卻覺得聽到了他的聲音。那微涼的嗓音平靜地響在她的腦海中:“我沒聽清,你方才說了什么?” 成玉趕緊:“我說連三哥哥你不要殺掉它們,不要同冥司結仇?!?/br> “為何呢?”他笑了一下,“是怕我打不過冥主嗎?” “我,”她停了停,“我很擔心,”她蹙著眉頭,雙手緊緊貼在冰冷的屏障之上,就像那樣就能靠近他一點似的,“就算打得過冥主,可你不要讓我擔心啊連三哥哥!我很擔心你,”她認真地,言辭切切,“別讓我擔心??!” 明明那句話說得聲并不大,可就在話音落地之時,結界中的冰柱竟忽地停止了龜裂,惘然道中狂烈的暴風雪也驀然靜止,片片飛雪轉瞬間化做萬千星芒飄落而下。 飄落的星芒之間,結界中持著寒鐵神兵的白衣青年微微低頭,唇角微揚,五指握緊手中觸地的戟越槍略一轉動,便有巨大力量貼地傳感至五輪冰柱。只見上接屋梁的冰柱猛地傾倒,在傾倒的一瞬間那封凍的寒冰竟全化做了水流,形成了一簾極寬大的水瀑,懸掛在了廊道的橫梁之上。 如此壯闊的變化,似自然之力,卻又并非自然之力,令人心驚。巨大的水瀑之中,冥獸們總算得以喘息,卻再不敢造次。 那一長串冥司仙姬終于自漫天星芒之中回過神來,瞧著被水流制在半空中保住了一條命的冥獸們,齊齊施下大禮:“謝三公子手下留情?!?/br> 打頭的女官在眾人之禮后又獨施一禮:“冥主早立下冥規(guī),世間諸生靈,若有事相求冥司,需獨闖斷生門兼惘然道,闖過了,冥主便滿足他一個與冥司相關的愿望?!?/br> 玄衣女官屈膝再行一禮:“既然土伯和冥獸們皆阻攔不了三公子,三公子便得到了冥主這一諾,故而此時,飄零斗膽問一句,三公子此來冥司,卻是有何事需我冥司效力呢?” 三殿下已收回了長槍,背對著那一簾囚著五大冥獸的水瀑。待那自稱飄零的玄衣女官一篇客氣話脫口,躬身靜立于一旁等候示下時,三殿下方道:“我要去輪回臺找個人,請女官帶路吧?!彼诡^理著衣袖,口中很客氣,目光卻沒有移向那些玄衣仙姬們一分一毫,是上位者慣有的姿儀。 一個凡人,對一眾仙姬如此,的確太過傲慢了。國師心細如發(fā),難以忽視這種細節(jié),主動硬著頭皮向季世子解釋:“我關門師兄,呃,他道法深厚啊,常自由來去五行六界,神仙們見過不知多少了,故而才不當這些個冥司仙子有什么要緊,態(tài)度上有些平淡,全是這個因由?!彼€干笑了兩聲力圖緩和現(xiàn)場僵硬的氣氛,“哈哈?!?/br> 但季世子沒有理他。季世子一直看著成玉。 他看見面前的水晶屏障突然消失,成玉提著裙子直奔向連宋,他從不知她能跑得那樣快,連三便在此時轉身,在漫天星芒之中,他張開手臂,她猛地撲進了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季明楓突然想起來蜻蛉曾同他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世事如此,合適殿下的,或許并非是殿下想要的,殿下想要的,卻不一定是合適殿下的。但殿下如此選擇,只望永遠不要后悔才好。 蜻蛉同他說這句話時,目光中有一些憐憫,他過去從不知那憐憫是為何,今日終幡然明悟。因為后悔,也來不及了。 成玉在他身邊的那些時候,他對她,真的很壞。 其實一切都是他的心魔,是他在綺羅山初遇到她時,便種下了癡妄的孽根。 他這一生,第一次那樣仔細地看清一個女子的面容,便是在綺羅山下那一夜。 清月冷輝之下,她的臉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黛黑的眉,清亮的眼。絕頂的美色。剛從山匪窩中脫險,她卻一派鎮(zhèn)定自若,抬頭看他時黛眉微挑,眼中竟含了笑:“我沒見過世子,卻見過世子的玉佩,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被空山新雨洗潤過似的聲音,輕靈且動人。 后來有很多次,他想,在她彎著笑眼對他說“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時,他已站在地獄邊緣,此后陷入因她而不斷掙扎的地獄,其實是件順理成章之事。 而所有的掙扎,都是他一個人的掙扎。她什么都不知道。 為著她那些處心積慮的靠近而高興的是他,為著她失約去聽鶯而失落的是他,為著她無意中的親近話語而失神的是他,為著她的真心流露而憤怒的,亦是他。只想同他做朋友,這便是她的真心,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殘忍。 但這天真和殘忍卻令他的理智在那一夜得以回歸,那大醉在北書房的一夜,讓他明白了他的那些癡妄,的的確確只能是一腔癡妄。 他是注定要完成麗川王府一統(tǒng)十六夷部大業(yè)的王世子,天真單純、在京城中嬌養(yǎng)著長大的紅玉郡主,并不是能與他同行之人。她想要做他的朋友,他卻不愿她做他的朋友;他只想要她做他的妃,她卻做不了麗川王府的世子妃。他一向是決斷利落的人,因此做出選擇并沒有耗費多少時候。他選擇的是讓她遠離他的人生,因為一個天真不解世事、甚至無法自保的郡主,無法參與他的大業(yè)。 他的掙扎和痛苦,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與成玉相關,但其實一切都與她無關,他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只是被自己折磨罷了,可卻忍不住要去惱恨她,因此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漠視她。 他知道自他們決裂之后,她在麗川王府中時沒有快樂過幾日??赡菚r候,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漠視對她是種傷害,也沒有意識到過她的疼痛。 她怎會有疼痛呢?她只是個無法得到糖果的孩子,任性地鬧著別扭罷了,那又怎會是疼痛?他自小在嚴苛的王府中長大,對疼痛其實已十分麻木,因此忘了,世間并非只有因情而生的痛,才會令人痛得徹骨。 他們真的,并沒有相處過多少時候。 而后便是那一夜她擅闖南冉古墓。 他其實明白,如今她對他的所有隔閡、疏遠與冷漠都來自那一夜。是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話讓他們今日形同陌路。那個時候,他沒有想過那些話會讓她多疼。被她的膽大妄為激得失去理智的他,那一刻,似乎只想著讓她疼,很疼,更疼。因疼才能長教訓。 自少年時代主事王府以來,運籌中偶爾也會出現(xiàn)差錯,故而便是她獨闖古墓,打斷了他的步驟,其實也不過是一樁沒有料到的差錯罷了,照理遠不至于令他失去理智。但偏偏是她做了此事。她再次顯露出了那種莽撞與任性,再次向他證明了她無法勝任世子妃這個角色。這令他感到惱怒,痛苦,甚至絕望。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個拖泥帶水之人,可唯獨在關乎她這件事上,他雖做出了決定,卻在每個午夜夢回時分,無不希冀著有朝一日,他們還可以有那個可能。他仍在關乎她的地獄中無望地掙扎,尋找不到出路。 他的所有惱怒和痛苦,源于他自己的癡念,但他卻忍不住遷怒于她,似乎傷害了她,他就能好過一些。那一夜,他看她的最后一眼,是她孤零零坐在鎮(zhèn)墓獸巨大的陰影中,眼中沒有絲毫神采,他卻在那一刻想起了他們的初見,想起她一襲白裙,一雙笑眼,眼中的光彩幾乎使月輝失色:“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睋P鞭調轉馬頭時,他絕望地想,此時我們都在地獄中了。 他這一生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卻被太多的凡念束縛,壓抑著自己不能去選擇喜歡這個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將她越推越遠,他以為這才是一種正確。可根本不知該如何愛一個人的他,又怎能知道此事到底如何才算正確? 彼時蜻蛉同他說,殿下如此選擇,只望永遠不要后悔才好。 永遠不要后悔,才好。 有冥姬們引路,過忘川來到輪回臺沒有花費多少時候。 過忘川時他們不和連三成玉共乘一船,下船時也是連三領著郡主直去了輪回臺,國師和季世子則被冥姬們請在輪回臺附近浮空的紫晶蓮葉上喝茶休憩。 國師已然怕了讓連三和季明楓共處一地,恨不得他倆今晚的距離能一直保持起碼三百丈。三殿下今夜說話行事全無忌憚,而季世子又不太好騙,有好幾次國師都感覺自己在季世子面前根本就瞎掰扯不下去了,完全是靠著季世子的心不在焉他才勉強蒙混過了關。國師想起這一茬就不禁頭痛,因此冥姬這樣安排,正正合他心意。 哪知坐定之后,卻還是聽到風中傳來輪回臺上三殿下同郡主的聲音。國師一口茶噴出來,生無可戀地詢問侍奉在一側的冥姬:“你能把我們腳下這塊紫晶蓮葉弄得離輪回臺再遠一些些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季世子此時突然出了聲:“這樣就好。” 輪回臺其實離他們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懸浮于半空的玄晶高臺上種著能讓幽魂們進入來生的輪回樹,巨木參天,直刺入冥司上空,樹冠被一團銀白云絮懶懶圍住,那是去往來生的入口。 樹葉上的銀芒是附著的幽魂,巨木rou眼可見地生長,不斷有枝條探入天頂的銀白云絮之中,也不斷有新的枝條和樹葉附著新的幽魂自樹干最底部生出。 三殿下和紅玉郡主就站在樹下。 季世子自打“這樣就好”四個字后便再無言語,似乎在安靜地傾聽隨夜風送來的輪回臺上的二人對話聲。 國師只見得他一張臉越聽越沉肅,不禁好奇,亦擱了茶杯豎起了一雙耳朵。 首先入耳的是郡主的聲音。國師不知前情如何,卻知他們此時談論的,定然是一樁極悲傷的往事。國師再次聽到了蜻蛉這個名字。 微風之中郡主的語聲極其沙?。骸啊阏f這世上唯有蜻蛉才有資格評斷我是對是錯,可連輪回臺上也無法尋到蜻蛉,她、她一定是不愿意見我,那夜季世子說得沒錯,是我的魯莽和任性害死了蜻蛉,所以她連死后都不愿見我,因為她恨我?!?/br> “他們是在胡說,她沒有理由恨你?!比钕碌统恋恼Z聲中存著安撫。 但郡主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作答:“有理由的,連三哥哥,”她短促地哽咽了一聲,“因為我害死了她,因為我……壞。”但她立刻忍住了那種哽咽,仿佛自虐似地繼續(xù)同連三找理由,“因為我無法保護自己,卻總要將自己置于險境,因為我是個膽大包天恣意妄行的郡主,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因為我,我是個罪人?!蹦钦Z尾帶著一點哭腔,她同連三道,“你看,是不是有很多理由?” 國師就聽三殿下沉默了一會兒:“是那位季世子告訴你這些理由的?” 郡主卻沒有回答他,聲音里含著一點微顫:“所以,我是個罪人來的?!彼澛暱偨Y,“我知道我是個罪人,應該掉進化骨池的是我,應該死掉的也是我。那一夜,他們將我留在墓前的那片小樹林時,我其實一直在想,若死掉的是我就好了,為什么是我活下來了呢?!?/br> 國師聽三殿下又是一陣沉默,良久,他才道:“所以,朱槿才將這段記憶封印了,因為不封印它們,你就沒有辦法活下去,是么?” 或許郡主是點了頭,或許沒有,國師看不真切,只是聽到郡主的聲音越發(fā)地沙?。骸拔蚁肴绻易銐驂?,如季世子所說的那樣,我便能背負這一切,還能夠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并沒有那么壞,我,”她的聲音顫得厲害,“連三哥哥,我沒有辦法活下去,是因為我沒有那么壞,我沒有辦法背負蜻蛉的死。”她強撐了許久,很努力地喘了一下,她沒有哭出來,但是那發(fā)啞且顫抖的聲音聽上去極其絕望,令人心酸。她絕望地向連三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覺得活著很辛苦?!?/br> 國師看到坐在對面的季世子猛地震了一下,原本就不大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不是這樣的。”他聽到他嘶啞道,那聲音帶著壓抑,又很費力似地,極輕。 自然他這句話輪回臺上的二人誰也聽不見,而微風之中,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國師聽到三殿下說出了和季世子相同的話:“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笔钦f給成玉的五個字。 但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讓她反應了很久,她抿緊了嘴唇茫然地看著面前的白衣青年,因全然沒有想過這件事還有什么另外的可能性,在片刻的茫然后,她的臉上現(xiàn)出了空白:“如果不是這樣,那……又是怎樣的呢?” 就聽三殿下平靜道:“蜻蛉的死,并不全然是你的錯,你也并不是什么罪人,明白么?” 說這話時他的神情很平淡,就像這原本便是一樁天經地義之事,他所說的可能性才是這樁事原本應有的真實。因著他的從容,她也想要相信他所說的那些才是真的,但是她不能。 “不,是我的錯?!彼A艘幌?,努力地抑制住上涌的淚意,“我,”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我也給自己找過借口,想過一次又一次,我告訴自己,入墓之前,我就知道墓里的種種機關,非要親自去闖,并不全然是因為我的自尊,還因為就算告訴季世子,他們也不一定能成功,因為我所知的也不完全。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賭,卻不可以拿別人的命去賭。我曾找過這樣的借口?!?/br> 他并沒有立刻回應她。 她見他抬起了手指,劃過她的眼角,輕微地一撫,就像她流了淚。她眨了眨眼,眼中的確有些蒙眬,她微微仰起了頭,想要將淚水憋回眼中,然后她聽到他開了口,聲音仍是從容的,他沉定地告訴她:“你說的并非借口,事實便是如此?!?/br> 她閉上雙眼,搖了搖頭:“不是的,這,”她將哽痛咽入喉中,“這只是我給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讓自己的負罪感少一些罷了。可,季世子說得對,我其實可以選擇不闖墓,如果我不去,蜻蛉就不會死?!?/br> 他放在她眼角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坝质羌臼雷?。”他道,那聲音有些不悅。她睜開了眼,她從不記得他喜歡嘲諷別人,可此時那好看的唇角卻勾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我想他在責罵你時,沒有告訴過你,若你不去闖南冉古墓,他也很難再找到別的誰能成功地取回南冉古書,這只會導致戰(zhàn)場之上出現(xiàn)更多無辜喪命之人吧?” 她有些愣住了。的確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個。 為她拭淚的手指在她頰邊停了一停,順勢滑落到了她的左肩,令得她微微傾向他:“能重新尋得失落已久的南冉古墓破墓之法,已非易事;獲得那些似是而非的破墓之法,能夠準備周全,有膽量去闖墓,更是不凡;在墓中面臨那些突然生出的機關時,還能有機巧的應變,若我是那位季世子,”他停住了,她仰頭看他,他微微俯了身,附在她的耳畔同她低語,“我只會想,我們阿玉是有多么聰明,竟能平安回來?!?/br> 我們阿玉是有多么聰明,竟能平安回來。 喉頭發(fā)梗,她說不出話來,試著停頓一下,想像方才那樣將所有哽咽和疼痛都咽入喉中,但這一次卻沒有成功。壓抑良久的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先是極小聲地抽噎,待他的手臂攬住她的肩時,她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 就像是被風雨摧殘的小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供停泊的港口,她的雙手牢牢握住他胸前的衣襟,將自己緊緊貼入了他懷中。似乎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她哭得不能自已,卻仍然忍不住懷疑,抽噎著在他懷里一字一頓:“是、是因為連三哥哥總是向著我,才會如此說……” “不是的?!彼p聲道,“蜻蛉雖然死了,但你卻讓更多的人活了下來,這原本就不是一樁過錯?!彼^續(xù)道,“我在軍前亦會做許多決定。我做的決定常常是讓一部分人去死,以期讓更多人活下來。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也從未感到有什么背負。如果蜻蛉因救你而死你便有罪,那我是否更是罪無可?。俊?/br> 她緩緩從他懷里抬起了頭,像是聽進了他的話,但眼中仍有迷惑。 這便是凡人的執(zhí)迷。九重天上和東華帝君坐而論道的三殿下何曾如此啰嗦過,但就算他今夜多話到這個地步,似乎也不能讓她頓然明悟。放在從前,三殿下必定就煩了,撒手不管了,更不必說凡人的種種苦惱在他看來原本就很不值一提。 但今夜,他卻像是突然有了無窮的耐心。他還用心地將自己代入成了一個凡人,用凡人的邏輯和慧根為她指點迷津:“這世間有許多無可避免的死亡和犧牲,阿玉,那些是遺憾,不是罪過?!?/br> 她終于有些動搖,似乎信了那不是罪過,但也許那一晚對她造成的傷害太過巨大,從一個結中鉆出,她又立刻進入了另一個結中:“就算那不是罪過,可,蜻蛉一定很恨我,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 “她不恨你,她甚至連遺憾都沒有?!边@句話脫口之時,三殿下怔了一怔,他終于意識到了今夜自己的可怕耐心。萬事無常,無常為空,和“空”計較,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一樁事,但此時他卻幫著她同這無常、同這“空”計較起來,一貫的理智告訴他,他這樣很莫名其妙??梢顾玫浇饷摚瑓s必須得完成這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今夜將她帶來此處,原本便是為了這個。 他揉了揉額角,嘗試著更深入地理解凡人,以排解她的痛苦:“不在輪回臺的幽魂只有兩個去處,一是來生,一是冥獸的腹中。既然往生冊上載了蜻蛉的名字,她便順利通過了惘然道,來到了這輪回臺。而此時她不在輪回臺,只能說明她已入了輪回。她并不是不想見你,這并非她可以決定的事。” 她睜大了眼睛,不確定地喃喃:“是這樣的?” 他看著她:“你要明白,帶著遺憾的幽魂不會那么快進入下一個輪回,蜻蛉她不在這里,說明她沒有遺憾。沒有遺憾是什么意思,”他耐心同她解釋,“就是救了你,她并不后悔,就算再選擇一次,她依然會為了讓你活下去而犧牲掉她自己。在這件事中,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有遺憾。”他淡淡道,“連季世子可能都沒有。” 她的嘴唇顫了顫,沒有能夠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