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陳年

    “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我很兇？”兩人依偎著躺在床上，容玨問懷里的謝渺。

    謝渺第一次見到容玨，他并沒有看見她。是星期一升旗儀式，她和同學(xué)一起排隊去cao場，站在身邊的女生和她關(guān)系不錯，扯了扯她的校服袖子指著從對面樓梯下來的男生說那就是容家的私生子。她早就聽說了這件事，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人。他也穿著校服，襯衣扣子規(guī)規(guī)矩矩扣到脖子，其他學(xué)生都趁機叁叁兩兩地說話，只有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神色寡淡，再加上出挑的模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便格外顯眼。

    但謝渺知道他問的不是這次，她仰面去看他，玩笑似地說：“你也知道你那個時候很兇啊。”

    其實當(dāng)時她并沒有這種想法，因為她知道被欺負(fù)的人是他，站在門口猶豫也只是怕他多想。

    容玨被逗笑，“我不是故意的?！?/br>
    頓了一下，他又說，“其實小時候我挺討鄰居喜歡的?！?/br>
    “你小時候是不是很可愛？”謝渺眼睛亮晶晶的，趴在他胸膛望著他。

    “還好吧?！彼呀?jīng)忘記自己小時候長什么樣子，那個時候并沒有人記錄他的成長，他記憶中自己的第一張照片是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學(xué)校要求交的登記照。ｐǒ?щ.ｃǒ㎡(po18w.)

    “她在酒吧賣酒，都是上晚班，就會給點兒錢讓隔壁獨居的奶奶照顧我。奶奶姓鐘，很喜歡小孩，對我很好。等我五歲，她覺得我大了沒必要花這個錢，就把我反鎖在家里。”

    他平淡地講述，若不是目光飄渺似陷入回憶，謝渺就要以為他是在講無關(guān)的故事。

    “因為一個人在家害怕，我總是哭，持續(xù)了叁天鄰居們就不滿找上門，她性子很潑辣，和找上門的鄰居在樓道里大吵大鬧。”

    明明那個時候他很小，卻將這些事記得清清楚楚，他還記得一位同樣潑辣的鄰居和她對罵，說賣酒女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賣批被搞大肚子生了個野種。兩方罵得不可開交，直到居委會來勸架才消停。他被嚇得一直哭，等人走后他的母親吼他就知道哭，如果不是他哭今天屁事沒有，她是倒了八輩子霉才生了他這么個討命鬼。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隨便哭，因為會被罵。

    這些他自然不會告訴謝渺，可是謝渺只是想到他那么小一個被孤零零地關(guān)在家里，隨時可能會發(fā)生預(yù)料不到的危險，便心疼得想哭。為了不讓容玨瞧見她眼眶發(fā)紅的模樣，她往上湊了湊，摟著他的脖頸埋進他懷里，甕聲甕氣地問，“后來呢？”

    容玨撫她的背，似在安撫她一樣，“后來是鐘奶奶看不下去，說以后繼續(xù)幫著照顧我，不收錢?！?/br>
    “她一般快天亮才回家，睡到下午吃了飯就又要去上班，所以我每天見不到她幾面。就算她休息在家，也不會管我在做什么，我更多的時間是和鐘奶奶在一起。鐘奶奶很和善，早年喪夫，一個人拉扯養(yǎng)大孩子，所以總覺得單身mama很不容易，便常告訴我mama其實是愛我的，她只是太辛苦才會忽略我?！?/br>
    “我當(dāng)時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偶爾她也會對我好，尤其是在我上小學(xué)以后。”

    “我上小學(xué)以后鐘奶奶被在外地安家的兒子接走，那時我已經(jīng)會做飯，她幾乎不用cao心我，寒暑假我還能給她做午飯。她心情好的時候會和我一起看電視，有時候甚至?xí)o我買小玩意兒和零食，只要期末我考得比鄰居的小孩好，她就會夸我，甚至?xí)聫N給我做飯。我便想應(yīng)該就是鐘奶奶說的那樣，她只是太辛苦了?！?/br>
    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下來，他停了很久，仿佛一下忘詞。就在謝渺以為他不會繼續(xù)往下說時，忽聽到他說，“后來我知道鐘奶奶說得不對，并不是每一位母親都愛著自己的孩子。”

    他說得很輕很輕，后半句幾乎聽不清。可謝渺就在他懷里，清清楚楚聽到了他說的話，心口似被人擰緊了  一樣的疼。

    后來為什么便明白了呢？

    知道原由的謝渺沒忍住眼淚，緊緊抱住容玨往他懷里鉆。

    容玨輕笑了一下，安慰她，“都是以前的事了?！?/br>
    謝渺卻不管，難得任性。她忽然撐起身子，用雙手去捧他的臉頰，容玨這才發(fā)現(xiàn)她遠(yuǎn)比自己想的傷心。她哭得眼眶鼻子都發(fā)紅，卻還是捧著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吸著鼻子強調(diào)，“沒關(guān)系，叁哥，沒關(guān)系。”

    “他們不愛你，我愛你；他們不要你，我要你?！彼贿吙抟贿呏貜?fù)，“我要你?！?/br>
    這番話讓容玨眼角也有了淚，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急促地跳動，疼得他幾乎快不能呼吸。最初他對生命中缺失的父親尤其好奇，當(dāng)母親惡毒地咒罵他時他會想如果有父親在會不會就不是這個樣子。等他真的見到了自己父親，才知自己會被生下來只是因為母親想以一個孩子謀取利益，他的父親心狠，拒不承認(rèn)這是自己的孩子，還用手段警告無權(quán)無勢的母親不要有任何動作?？伤呀?jīng)來到世界上，母親不得不帶著他繼續(xù)生活。他在回到容家以后終于明白，自己不過是一顆還沒用上就失效的棋子，他不是在充滿愛的期待中來到世上的。

    可此時此刻，有人因為他哭著如此傷心，一遍遍地告訴他，他被需要。

    容玨將謝渺摟進懷里，甚至為了能和她更貼近而側(cè)倒回床上。他沉默地埋首在她脖頸間，手臂卻不可控制地顫抖。謝渺也去抱他，整個身子往他懷里貼，不愿和他有一毫厘的距離。兩人都沒穿衣服，謝渺輕易就感覺到有g(shù)untang的水漬黏在自己皮膚上，她心尖一顫，眼淚落得更兇。

    容玨哭泣時無聲無息，沉默得如同幽暗寂靜的深海海底，而他陳年的痛苦便是咸澀的海水，茫茫無邊沒有窮盡。他在這片海里漂泊了一年又一年，久到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和海融為一體，便是不靠岸也能活下去。

    卻有人小心地將他從海里打撈起來。

    那是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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