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夏不敢抬頭了。

    風(fēng)紅纓拍拍唐初夏的手，唐初夏斜看過來，風(fēng)紅纓微微搖頭。

    意思是那事先別說。

    錢萍背過身去找東西，從身后高大的書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大相冊。

    相冊一直擱置在柜頂沒動，上面鋪了層薄灰。

    錢萍撣了撣灰，翻開相冊給風(fēng)紅纓看。

    入目的是一張面上刻滿皺紋的老奶奶。

    老奶奶耄耋之年，此刻笑看著鏡頭，咧開的嘴里看不到半顆牙，只漏出淡紅色的牙床。

    往后翻，是一群年紀(jì)相仿的慈祥老人們在黃土堆砌的矮門前排排坐。

    老舊的土屋，舊時代的人兒，就連身上穿著的衣裳都是上個世紀(jì)的藍(lán)色褂子……

    風(fēng)紅纓手摩挲在照片上，這樣的衣裳她也穿過。

    在她的記憶中，她曾有過半年的知青生活……

    錢萍在合照上點了點，話語染上了回憶的氣息。

    “這些是九年前我?guī)囆g(shù)團(tuán)的人去外邊采風(fēng)拍的。”

    一說往事，錢萍的話匣子就關(guān)不上了。

    “……村子里的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我們過去的時候，村子里只要老人和留守兒童，你們無法想象，整個村子就一臺電視機(jī)……”

    “風(fēng)一刮，接收信號的鍋立馬就歪了，唯一的一個臺都看不到咯……為了打發(fā)時間，他們就湊在一塊唱戲，你唱一句，我唱一句，老人們嗓子都唱啞了，但每天下午還是會準(zhǔn)時的在大榕樹下集合?！?/br>
    “她們中大部分都不識字，卻會唱戲，但唱得戲路窄，來來回回就那一出戲。”

    “我們藝術(shù)團(tuán)過去后，在那呆了小半個月，教會了她們幾出戲，這些照片是他們唱給我們聽后拍下來的……”

    錢萍翻到最后一張。

    是一個簡陋的戲臺子，戲臺上有穿著戲服的前輩子，老人們坐在前邊，照相時，好幾個老人都不約而同的回頭去看錢萍等人身上的戲服。

    眼中有羨慕，有不舍，有懷念……

    錢萍他們一走，他們又要恢復(fù)從前的寂寥生活，常年如一日，反反復(fù)復(fù)地哼唱的那幾出戲詞。

    唱給自己聽，唱給眼花耳聾的老伴聽……

    看完相冊，錢萍道：“我們藝術(shù)團(tuán)和村子有十年的約定，明年就是奔赴十年之約的時日，我和系里商量了，預(yù)備著明年暑假的時候，繼續(xù)由我?guī)ш?，小風(fēng)和小唐呢，我想把你倆也帶上。”

    錢萍問：“肯去嗎？”

    風(fēng)紅纓和唐初夏相視一眼，齊齊點頭。

    “當(dāng)然！”

    錢萍笑了笑：“慰問孤寡老人是藝術(shù)團(tuán)的公益活動，我事先說明，雖然是暑假工，但可沒一分錢拿哦?！?/br>
    風(fēng)紅纓也笑了：“公益演出談錢就俗了……”

    唐初夏跟著笑：“對。”

    錢萍打趣：“我可是聽說了啊，小風(fēng)你藏得夠深，北京五套房……”

    這話一出，風(fēng)紅纓羞赧捂臉。

    得，這個世界是繞不出五套房的梗了。

    辦公室里其樂融融，說說笑笑間，風(fēng)紅纓鼓起勇氣，道：“老師，明天三校聯(lián)誼上，我們班計劃不綁蹺?！?/br>
    正在喝水的錢萍猛地嗆口，坐立不安的唐初夏站了起來。

    “錢老師，要改戲的人其實是我，明天上臺，我打算不綁蹺……”

    錢萍放下茶杯，揪出幾張紙擦拭，目光略過唐初夏的臉，最后停在風(fēng)紅纓身上。

    “說吧，為什么突然要改？”

    聲音里沒了剛才的喜悅，但也談不上生氣，就是很平淡的語氣。

    唐初夏：“老師，綁蹺上臺的確是咱們京劇行業(yè)的亮點，內(nèi)行的人也許好這口，外行的人見了，雖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只要見了，都會贊咱們功底了得……”

    畢竟解放后小腳女人越來越少，臺上的唱戲之人踩著蹺行動自如，于外人而言，新奇，震驚，胸腔中油然而發(fā)對表演者技藝精湛的贊美之情。

    可這樣真的好嗎？

    蹺功的的確確是戲曲出色的技巧之一。

    想要在臺上給戲迷們呈現(xiàn)出美感，表演者需要深厚的功底，誠如唐初夏從小就開始練這門功，每每下了臺，一雙腳都紅腫得不成樣。

    唱旦角的標(biāo)配是每天都需要將雙腳牢牢地綁在蹺鞋上，背貼著墻。

    就這樣站著，站到全身上下都酸疼。

    來辦公室的路上，唐初夏對風(fēng)紅纓說：“我五六歲就開始練踩蹺，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童年無時無刻不是在哭。”

    “別的孩子嘻嘻哈哈的在院子里玩，我哭得像個淚人，不怕你笑話，就因為練蹺功，我至今還跟我爸鬧著別扭?！?/br>
    “小時候不懂事，受不了蹺功的折磨時，我就在日記本里發(fā)泄，罵我爸虐待我，恨我媽逼我學(xué)戲，我恨身邊所有人，老師，同學(xué)，朋友，我一度想著長大后就不用承受這份痛苦了，可——”

    說到這，鮮少情緒波動的唐初夏嗚咽抽泣。

    “可他們都在笑哇，他們在鼓掌，喝彩，夸我戲功絕贊……臺上的我都不知道該哭還是笑……紅纓，他們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臺上那短短幾分鐘的蹺功，他們不知道一個小女孩為此沒了快樂的童年……”

    說到最后，唐初夏趴在風(fēng)紅纓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撕心裂肺的無助模樣惹得不少路過的同學(xué)駐足。

    這種感覺風(fēng)紅纓深有體會。

    在《京腔十三絕》視頻中，她用小英紅的身體跟著花旦師父連喜學(xué)了十一年的踩蹺。

    十一年，四千多個日日夜夜，她每天醒來不是睜眼，而是渾渾噩噩的起身踩上蹺板面對墻壁而站。

    一站就是一個時辰，酷暑寒冬日日如此。

    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小英紅疼得雙腿麻木無感，師父連喜依然不松口讓她下來。

    直到她多次酸麻暈倒之后，師父才準(zhǔn)她從蹺板上面下來。

    下來時，雙腿宛若灌了鉛，行走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烈刃之上。

    縱是多年習(xí)武的風(fēng)紅纓都不得不呸一聲蹺功到底是何等沒人性的訓(xùn)練。

    小英紅比唐初夏慘。

    女子不纏足而去練蹺功的戲子少之又少，在戲班里，小英紅要一邊承受來自師兄們的嘲笑，一邊扛著練蹺功的痛苦。

    等她能穩(wěn)當(dāng)?shù)牟戎哕E不倒時，師父就拿著細(xì)細(xì)的竹篾棍子在后邊守著，十一年里，打斷的棍子能塞滿好幾間柴房。

    拿著棍子逼著她踩蹺行走，平地，泥濘的水中，堆碼高高磚塊的凹凸之地……

    她都替小英紅走過。

    又過了些時日，師父在院中拉起繩子，接下來，她要踩蹺立在麻繩上。

    她不記得從高空跌落了多少次，當(dāng)站在上面的時間由一炷香功夫漸漸變成兩炷香，三炷香時……

    就像唐初夏說的，站在屋檐下的師父笑了。

    汗如雨注的她沒笑，藏在身體深處的小英紅也沒笑。

    在這之后，還有更難熬的時光等著她和小英紅。

    “耗蹺?！?/br>
    唐初夏吸吸鼻子，仰頭望著天。

    “耗蹺的時候，我爸狠心的在我膝蓋后方繩子上插了無數(shù)削尖的毛衣針，我疼得受不了就會彎腿，一彎毛衣針就會扎rou……”

    “最狠的那一次，我記得我支撐不住倒了下去，重力之下，好幾根毛衣針險些貫穿了我的膝蓋骨……”

    風(fēng)紅纓揩掉唐初夏臉上的淚水，摸著女孩柔軟的頭發(fā)，輕聲說：“沒事了，以后咱們都不踩蹺……”

    -

    來辦公室前，唐初夏平復(fù)了很長的心情。

    現(xiàn)在將想說的要求說了出來，唐初夏感覺心里好受了很多。

    錢萍皺眉：“綁蹺有一個另類說法，叫東方芭蕾，小夏，這是戲曲寶貴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我是過來人，當(dāng)然知道練蹺功很辛苦，但這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你說改掉就改掉，那咱們再嚷著傳承國粹不就成了笑話？”

    唐初夏怔了下。

    錢萍繼續(xù)道：“百年京劇，蹺功‘踩寸子’之所以能流傳下來，那是因為有觀眾捧場，既然大家愛看，那就是規(guī)矩、是傳統(tǒng)，前輩們都挨過來了，難道你們這些小年輕就受不了？”

    風(fēng)紅纓搖頭：“老師，繼承傳統(tǒng)固然重要，但得推敲著去繼承，一味盲從，京劇這條路遲早會阻塞封閉?！?/br>
    錢萍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唐初夏：“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不愿意學(xué)京劇，究其原因，很大一部分人是因為懼怕蹺功?！?/br>
    錢萍沉聲：“京劇之所以能成國粹，正是因為它門檻高，一點苦都吃不得，我看這種人甭學(xué)京劇?！?/br>
    唐初夏：“……”

    風(fēng)紅纓笑了聲。

    “老師，獨(dú)立一派的王瑤卿王大師是提出廢除蹺功第一人，他在京劇史上的成就不用我多說，難道您也覺得王大師廢除蹺功是不肯吃苦，是背棄傳統(tǒng)文化？”

    錢萍復(fù)雜地看了眼面前膽大的學(xué)生。

    王瑤卿王先生，擅創(chuàng)新腔，從唱念做打，到臺上的扮相以及唱詞，王先生都有進(jìn)行過革新。

    最受爭議的就是王先生當(dāng)年廢除旦角‘蹺功’的做法。

    當(dāng)年在戲圈中轟動一時。

    但也就一時罷了。

    王先生逝世之后，不被推崇的蹺功漸漸又浮出了水面。

    風(fēng)紅纓站起身，沒借助任何蹺板就立起了一雙腳，在辦公室疾走了一圈。

    她說：“老師，您看，不踩蹺我也能走好，戲在人演，學(xué)生以為，取悅觀眾之前能先將自己弄開心?！?/br>
    走了一圈，風(fēng)紅纓停下來，慢慢道：“當(dāng)年戲曲老祖宗發(fā)明蹺功，學(xué)得是小腳女人左搖右晃的走路姿勢，裹腳的陋習(xí)，是國家強(qiáng)制廢除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