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裘子初的反應(yīng)，她好像猜中了。威風凜凜的國師低垂著頭，姣好的面容隱沒在黑暗里，被砍斷的膝蓋藏在寬大的裙面中，鮮紅的血滲了出來，像一只蟄伏在那里的赤紅大蛾子。

    “他的確是個昏君?！濒米映跽f道，周圍的朝臣齊刷刷向他看去，面露驚詫：“他學識短淺，心無遠略，既無才干，又不懂制衡，若非朝中肱骨之臣撐著，北襄早就亡了?？烧沁@樣，正是他膽怯懦弱，才顯得我謀略過人，諸葛孔明為何是千古忠臣，不正是因為劉嬋是扶不起的阿斗么？”

    “我要做千秋萬代第一臣，便需要一個無能無為的皇帝，他是很合適的人選，他也很聽話。我隨便幾道法術(shù)，騙他能長生不老，他就信了。可朝中風起云涌，趙太師一派之人說我誤國，就連早就不問朝政的徐將軍都向扶鸞遞了折子，他們說我是妖道，當誅?！?/br>
    “他們確實是忠臣，可我不是開行善堂的，既有紛爭，必有殺戮。彼時北襄年年征戰(zhàn)，聽聞徐老將軍手握帝王兵，所以他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徐將軍休致后，便將帝王兵傳給了徐匯。擁有帝王兵，就不會打敗仗。既然如此，那我直接將帝王兵拿過來好了?！?/br>
    “徐家滿門忠烈，這是事實，小徐將軍不會叛國，但扶鸞好騙，我隨便說幾句，他就怕了。你可知為何徐家斬首半月，你還未知道消息，因為我要尋找帝王兵。我派人找遍了徐家，沒有，又翻遍了軍營，也沒有。罷了，消息肯定是瞞不住的，大遼敗勢已定，小徐將軍，就不用留著了。”

    “我可沒想到，徐家竟出了你這個罪臣。徐匯，你私開城門，你讓遼軍的鐵蹄踏碎了北襄的國土，你讓敵人的刀鋒舉到了北襄百姓的頭顱上。我知北襄氣數(shù)已盡，便告訴扶鸞，我的長生大計已經(jīng)落定，只要吃下我煉制的丹藥，睡在我打造的龍宮里，千年之后，我們便可醒來，北襄可以重建?！?/br>
    裘子初瞇了瞇眼睛，仿佛回到那座高聳的宮墻，前方敵軍步步緊逼，北襄城中的百姓逃得逃散得散，只有他們還留在宮中。

    扶鸞穿著繡著四方神的袍子，立在檐下，兩只手焦躁不安的揣著，臉色煞白，像個等死的俘虜，半點沒有一國之君的樣子。

    他從寬闊的青石宮道上走來，那時候北襄城沒有這么多樹，遍地都是樓閣房檐，拱著這座高聳的宮墻。但是戰(zhàn)爭來了，很多房子空了，百姓們都逃命去了，有些老的逃不掉，就在家里自盡死了。

    “國師，真的沒有法子了嘛？我們逃吧？我已經(jīng)將細軟收拾好了，只要我們省著點花，后半輩子決計餓不死?！狈鳆[長得清秀，但他此刻被恐懼占滿，像只僵硬的青白瓷器。

    “陛下，大遼鐵騎很快就會追上我們?！?/br>
    扶鸞臉更青了：“那逃走的百姓，他們也會死么？”

    到底是北襄國主，他還知道擔心自己的百姓。

    “說不好，可能被大遼軍隊殺死，可能被抓走當奴隸，可能會餓死在半路?！?/br>
    扶鸞像是聽見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腿軟了一下，兩片蒼白的嘴唇子都在打顫：“那我呢？我是北襄皇帝，他們會對我好一點嗎？我愿意將國庫鑰匙交給他們，這北襄國土，他們要也拿去好了。”

    裘子初看著扶鸞，眸子里是深沉的暗色，看得扶鸞都有幾分害怕了。他哆哆嗦嗦的說：“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事已至此，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北襄。”

    裘子初的眸色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一如往常溫和，他淡淡說道：“大遼年年進攻北襄，他們的士兵死在北襄軍隊刀下，沒有二十萬，也有十萬了。陛下，你覺得你落在他們手里，他們不會給戰(zhàn)死的士兵一個交代么？”

    扶鸞快哭了：“那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去死好了，我先死了，省得被他們折磨?！?/br>
    “臣有一個辦法?！濒米映跏萌シ鳆[臉上的淚珠：“龍宮已經(jīng)建成，只要陛下吃下我煉的丹藥，便能千年不死，陷入沉睡。千年之后，我們就可醒來，屆時重建北襄?！?/br>
    “就我們二人？如何重建北襄？”

    “我們帶上朝臣和軍隊。”

    后來，裘子初連夜趕制丹藥，也不過數(shù)千枚。他們在遼軍破臣的前一天吃下，走進那座龍宮，躺進為自己準備的棺槨。他們在黑暗里等待，等待千年過去，等待敵人老死，等待一個重來的機會。

    可萬萬沒想到，扶鸞怕了，他害怕裘子初這個瘋狂的計劃。他不是做皇帝的料，卻生在了帝王家。哥哥們都因為爭奪皇位死了，只剩下什么也不會的他。

    他在那張冰冷的板凳上坐得太久，他厭倦了永遠也批不完的奏書，也厭倦了在朝堂上看著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爭得唾沫橫飛，更厭倦突如其來的刺殺以及無休止的戰(zhàn)爭。人人都羨慕的位置，他棄之糟蔽。

    他吃下裘子初的丹藥，在它墊在舌頭底下，等裘子初走遠了，他就把丹藥吐進了水溝里。他們躺在北坤殿的下面，只有他一個人醒著，他能聽見那上面的廝殺，聽見刀子沒進身體又抽出來的聲音，聽見刀子砍在骨頭上的頓響。他抖如篩糠，汗如雨下。

    蟲宮里有靈體蘊澤，起初那些靈體來自死囚。后來，北襄覆滅，裘子初的拘靈陣起勢，婆婆山倒塌，封住唯一的出口，這座城池就被掩在了大山中。那些靈體，就變成了北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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