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0)
徐云騫聽到這句話反而露出了一個很溫和的笑,師父走之前說隨你。徐云騫下山之前跟王升儒長談過一次,王升儒當(dāng)時讓徐云騫去找殷鳳梧,找不到就算了,說隨她。王升儒死之前沒給殷鳳梧鋪路,是因為他知道殷鳳梧這樣的人可以自由,她可以選擇無數(shù)條路走,她可以開宗立派當(dāng)一代宗師,她可以把這武林?jǐn)嚭偷碾u犬不寧,也可以找個屋子繼續(xù)宅著,跟一只貓過完下半輩子。 她生性豁達,不會被困在這人間情愛中。 殷鳳梧聞言愣了愣,提起王升儒時她還是感覺到窒息,她恨了顧羿兩年,現(xiàn)在才終于放下。她聲音有些悶,臨走前只說:保重。 徐云騫也道:保重。 殷鳳梧趁著夜色走的,她功夫好,眨眼間已經(jīng)消失,文淵閣九層就剩下徐云騫一人。九層窗戶開著,風(fēng)吹來時六角銅錢叮咚作響,徐云騫一身白衣坐在六角銅錢下,遠遠望去竟然顯得有些寂寥。 徐云騫把信件放在一個木匣里,里面有數(shù)十張信箋,事無巨細(xì)地寫著顧羿所有的動向,殺了白鶴宮宮主,救了小侍女,血洗白鶴宮,殺了韓寶延,直到今日問鼎魔宮。 這些信沒有絲毫感情,寧溪是個專業(yè)的細(xì)作,他從不摻雜私人感情在其中,只是冰冷地敘述事實。 可徐云騫竟然從這些信中七拼八湊出一個軌跡,摸索出顧羿這幾年怎么過的。 徐云騫坐在案前,白鴿已經(jīng)飛遠,他說不準(zhǔn)自己要這些消息是干什么,后來只得出一個結(jié)論就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控制欲蠢蠢欲動。不管顧羿是不是他的良配,不管他跟顧羿到底有沒有可能,哪怕下次見面想殺了對方,徐云騫都要把這人控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砰的一聲微響,匣子被扣上,徐云騫想到寧溪上一封信的內(nèi)容,他說顧羿每隔三個月消失一次,回來之后極其虛弱,起碼緩三天才能緩過來。寧溪忠誠地記錄了顧羿的弱點,是想以后正道反攻魔教時有機可趁,這件事卻成了徐云騫的疙瘩,善規(guī)教那樣的地方,顧羿這個弱點太顯眼了。 江沅說顧羿活不了多久,徐云騫不信,顧羿那么能折騰,禍害也要遺千年。 好好活著。徐云騫輕聲道。 好好活著,起碼要活到徐云騫跟他算賬的那天。 顧羿覺得北莽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冬天,一旦天開始下雪他就躲在家里動也不想動,乙辛還取笑他,說沒見過這種樣式的魔頭,夏天才出沒,一入冬跟冬眠了一樣。 顧羿身體越來越不好,他經(jīng)常半夜無故吐血,求遍天下名醫(yī)也沒辦法,但一陣陣的,幾個月生龍活虎,突然有一天身體就垮了,等熬過這一陣又有精力能出去作孽。魔道中人怕極了他,顧羿來善規(guī)教五年,已經(jīng)把一半勢力握在自己手里。他如愿以償,他的名字被編進歌謠在北莽比鬼神還恐怖,嚇小孩的時候總是說你要是不聽話,顧羿就會過來掏了你的心。 顧羿對小孩的心沒興趣,他對大多數(shù)事興致缺缺。 寧溪被顧羿派出去找藥了,這么多年天底下有名的藥谷顧羿都禍害了一個遍,沒人知道千絲繞怎么解。 曹海平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有人說曾在北莽皇宮看見過他,有人也在善規(guī)教里看到過他。顧羿一次都沒見過,偶爾會做夢,夢到曹海平突然出現(xiàn),他只是動動手指顧羿就不得不聽他的話。好像曹海平玩是皮影戲的老師傅,顧羿只是他手底下的小人。 顧羿憋著一口氣,想斬斷黏在身上無形的絲線,他活到現(xiàn)在唯一的念頭就是殺了曹海平。 名門正派每年都有幾個不怕死的要來刺殺,當(dāng)年曹海平做的孽一并被算在顧羿頭上,他不出現(xiàn)是想讓顧羿給他當(dāng)個替罪羊。 今年又是一年下雪,好像比以往遲了很多,乙辛現(xiàn)在不用親力親為了,她成了善規(guī)教的總管,大事小事都要管,乙辛記得這個時候要給顧羿生火,他下半輩子好像就靠著這點火才能活下去。 今天顧羿沒躲在被子里睡覺,他站著臺階上看著潔白的雪落下來,他在寒風(fēng)中站了很久,好像陷入了什么往事之中。之后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興致,裹著一身狐裘下去玩雪了。 云錦跟在顧羿身邊靜靜等著,他認(rèn)識顧羿這么久依然看不透這個人,他有時候很殘忍,他能眼睛都不眨就要掉別人的命,但他有時候又很孩子氣,眼底非常純粹,好像是野獸未被馴化,野性而天真。 云錦從未見過顧羿這樣,這個人人皆知的魔頭正在玩雪,他一個人在雪地里走了片刻,像個小孩一樣給自己堆了個雪人,他之前沒弄過,做的有些歪歪扭扭,頭也不圓身子也歪的,他鑲了石子上去點綴。裝飾完了又圍著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似乎覺得不夠好,把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來給雪人系上。 他系狐裘的動作那么溫柔,云錦沒見過他對活人這么溫柔過。 雪人有人那么高,此時像個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 顧羿手被凍得通紅,云錦記得顧羿不喜歡冬天,一入冬他就閉門不出,哪怕有事出門也不情不愿。如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披風(fēng)都撤了也不覺得冷。 云錦能在顧羿身邊活到現(xiàn)在靠的是察言觀色,他幾乎算是顧羿的奴才,進屋拿了件披風(fēng)想給他披上,等他一個進去出來的功夫,一回頭只看見顧羿坐在雪人邊。 北莽的雪下得厚重,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顧羿一身黑衣和雪人坐在一起,金色的光落在他們身上,好像一對相互依偎的情人。 云錦腳步一頓,沒有再向前一步。 顧羿的腦袋輕輕靠在雪人身上,聽著北風(fēng)呼嘯,他閉上眼喃喃自語:師兄,我想你了。 【第四卷 完】 作者有話要說:第四卷 結(jié)束了,寫點總結(jié),都是廢話可以不看。 ? 四卷下來走過的地圖: 第一卷 :顧家刀宗、正玄山 第二卷 :富貴樓、華清行宮 第三卷 :百靈樓、天樾山 第四卷 :開云寨、善規(guī)教 ? 顧家刀宗懸案解開,初代高手除了曹海平這個反派以外全部退場,一代宗師王升儒之死,殷鳳梧放下恨意,承運書齋的刺客柳道非不殺。徐云騫和顧羿成了新生代高手,現(xiàn)在能欺負(fù)他們的人很少,他們會成為真正的攪弄風(fēng)云的人。 感情方面師兄弟之間走向?qū)α?,隱約之間又能相互理解,少年時代徹底結(jié)束,下次見面是成熟的小師弟和更加成熟的師兄啦,下一卷我要開始圓鏡子,時光黑魔法即將來臨! ?感謝在20210127 10:09:11~20210128 10:14: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蛇蝎點點 2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buer、冰湖與至高天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璣靈要長長久久 2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buer 110瓶;蛇蝎點點 90瓶;一城煙雨任飄零 10瓶;節(jié)儉本人 9瓶;被單怪 8瓶;隔壁云大爺 2瓶;坂本的千機傘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107章 出山 正玄山文淵閣九層, 狂風(fēng)大作,六角銅錢被震得嘩啦啦作響,桌案上的經(jīng)書飛揚, 散落得滿地都是。 徐云騫負(fù)手而立,緩緩伸出自己的右手, 他這只手能寫字練武也能拿劍,但他偏偏沒有拿劍, 在這狹窄的文淵閣九層里只用手上功夫與莫廣白過招。 手上不一定非要有劍, 心中有劍即可。 徐云騫一生中有過三個師父, 讓他啟蒙的王升儒, 給他點撥的殷鳳梧, 真正鍛造他的是莫廣白。 莫廣白曾是正玄山的入門弟子,他師承上一任掌教,跟王升儒同輩。他的招數(shù)大道至簡沒有一點花哨, 他不講究仁心, 他要的是殺機畢現(xiàn),如同隱藏在陰影中的一把刀,我要殺你你只能為我刀下亡魂, 這股殺意是王升儒不曾教給徐云騫的東西。 莫廣白說的沒錯, 更適合繼承他衣缽的應(yīng)當(dāng)是顧羿。徐云騫跟他學(xué)了十年,最初不由自主會被戾氣感染, 越練越是魔怔。他原本就背負(fù)心魔,莫廣白不僅不壓制他,反而在喂養(yǎng)他心中的戾氣, 讓邪念如絲線般抽出,最后牢牢束縛他這個人。 他當(dāng)慣了天之驕子,一時間難以接受這樣的戾氣。 莫廣白說:我是用來殺人的, 跟我學(xué)功夫,要放得下。莫廣白言語之間仿佛自己只是一種武器,他沒有任何思想,只聽令于正玄山掌教,正是這種舍我,讓他的功夫更加純粹,他可以殺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莫廣白不會消磨徐云騫心中的暴戾,這個正玄山養(yǎng)出的苗子從小那樣完美,殺意和戾氣仿佛格格不入,莫廣白鍛造他,讓他將邪念為自己所用。 徐云騫心中有執(zhí)念,雜念太多已經(jīng)影響他練九落訣,心魔已經(jīng)有了實質(zhì)。 腳下鮮血一直在流,尸體如同泥沼一樣拖慢了他的腳步,顧羿站在生死崖頂,他的狀態(tài)那么奇怪,膝蓋以下被尸堆淹沒,顧羿胸口被人用刀劃開,竟然能看到微微跳動的心臟,心臟部分如同長出血藤,從胸口爬出然后纏在他赤/裸的身軀上。顧羿一顆心傷痕累累,跳動得那樣微弱,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已經(jīng)一動不動像是死物。 徐云騫想要過去接他,突然有什么東西抓住他的手,腳邊的尸體復(fù)活,死死扣住他的腳踝,越來越多的尸體活過來抓住他的四肢攀爬在他背上,將他死死拖住。 他再次回頭,顧羿已經(jīng)消失不見,在他位置上的是曹海平,曹海平坐在尸體組成的王座上,左手點著右手,他嘲弄似得看著徐云騫,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用劍? 徐云騫心中氣血翻涌,看到曹海平一瞬間的暴戾讓他想動手殺人,突然,他心口一沉,一只帶著皮手套的手點在他胸口,莫廣白像是個病癆鬼一樣睜著那雙無神的眼睛,動手。 徐云騫抬手反擊,一瞬間仿佛過得很慢,兩指突然抬起,但輕飄飄的如同在下棋,這是殷鳳梧當(dāng)年交給他的一指望仙,又帶著九落訣的強勢,還有莫廣白的殺心。 剎那間,滿屋的紅線被一指震碎,六角銅錢噼里啪啦地如同倒豆子一樣滾下來,徐云騫站在銅錢陣中,任由銅錢砸在他身上,像是淋了一場銅錢雨。 存在了六百年的銅錢陣,破了。 徐云騫微微喘息,他練武多年如同在爬一座看不見盡頭的山峰,他曾在半山腰中苦苦打轉(zhuǎn),他曾好不容易翻過一座山峰后又狠狠跌落,他曾一無所有,如今撥云見日站在頂峰,只感到一股豁然開朗。 是的,豁然開朗,胸中一切執(zhí)念心魔盡數(shù)去除,只留下一片釋然。 仿佛不論他干什么都可以,這天下都會被他踩在腳底。徐云騫大徹大悟,真正的得道原來是這樣。 莫廣白收手,徐云騫學(xué)的太快了,不愧是正玄山百年不出的天才,他搖了搖頭道:我已經(jīng)沒什么能教給你的了。 徐云騫從那種感悟中掙脫出來,對莫廣白行禮,多謝教導(dǎo)。 莫廣白一動不動,自己是顧羿的滅門仇人,徐云騫對他的態(tài)度從最初的厭惡到后期的尊敬,徐云騫完美到無可指摘,既然拜了莫廣白為師就不再受世俗情愛困擾,真的把莫廣白當(dāng)師父一樣尊敬。 可他們不曾交心,不像是徐云騫和王升儒那樣亦師亦父,也不像他跟殷鳳梧的關(guān)系那樣如同好友。徐云騫對莫廣白除了尊敬再無其他。 莫廣白殺了一輩子的人,給正玄山當(dāng)了一輩子的刀,他自從十歲被上一任極樂十三陵陵主選中后進了文淵閣九層,這輩子都不可能開宗立派廣收門徒,未曾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qū)⒆约旱奈涔鞒薪o一個名門正派的后輩。 莫廣白緩緩問:你打算怎么處置我? 他的價值已經(jīng)終結(jié)了,王升儒一死,極樂十三陵無主,他給徐云騫當(dāng)了十年師父,現(xiàn)在徐云騫已經(jīng)學(xué)成,他不需要存在了。 徐云騫聽到這句話皺了皺眉,他一直回避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回避的余地。 徐云騫看到滿地的銅錢,莫廣白曾把這東西像是心魔一樣種進顧羿的噩夢里,徐云騫在文淵閣九層看六角銅錢看了快十年,他無數(shù)次想過顧羿心中的傷痛,他曾設(shè)身處地想過顧羿滅門之后到底是怎么過來的,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他未曾體驗過,哪怕他多么努力都沒法設(shè)身處地。 徐云騫站起身,打量著莫廣白,他老了,背脊有些佝僂,他一生沒有任何感情,如今定定看著徐云騫,仿佛是要他給自己一個了斷。徐云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望著他,那一瞬間莫廣白以為徐云騫會找自己算賬,可這個未來掌教只說了四個字: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莫廣白過去沾惹無數(shù)殺孽,他從小被教導(dǎo)不應(yīng)該有任何感情,他是最完美的刀,最完美的刺客,在他手里死去的人成百上千,他只做滅門大案,每每出手就是毀滅一個家族,可他內(nèi)心毫無波動,不會因為人死而產(chǎn)生任何悲憫。 因為他自認(rèn)自己不是人,他用手套裹住自己的雙手,避免與任何人有肢體接觸,他可以是惡鬼是一把刀,但他不是人。 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跟他說這句話,你自由了。 莫廣白抬起渾濁的眼睛,道:我以為你想讓我死。他說的那樣冷漠淡然,好像徐云騫讓他去死他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