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很吵鬧，只有顧羿坐著的地方那么安靜。

    寧溪送走了薛林海，回來后顧羿一直枯坐，顧羿沒讓寧溪走，寧溪就守在顧羿身邊。

    寧溪在觀察顧羿，這是他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最初他希望能觀察到顧羿的弱點，可顧羿的弱點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他并不遮掩，誰都知道，但也誰都不敢妄動。

    顧羿沉沉坐著，坐到燭火熄滅，然后完完全全沉在黑暗中，他是一個跟黑暗很配的人，有限的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他面無表情，寧溪無法猜測顧羿在想什么，是為了什么呢？徐云騫的手真的有問題？如果顧羿想利用這個弱點那為什么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顧羿一直坐到第二天天亮，光亮從窗格照進來，臉被切割成幾份，他的瞳孔因為光線微微收縮，然后眨了眨眼睛，好像之前只是一具軀殼，靈魂一夜之間飛走，現(xiàn)在才回到主人的身體。

    顧羿捏了捏拳頭，審視一樣看著自己的左手，他好像第一次仔細(xì)看著自己的身體，感覺那只手根本不屬于他，而屬于別人，他只是把這只手暫時征用。他把左手翻來覆去看，發(fā)瘋了一樣看了好幾遍，只看到手心里的疤痕。

    當(dāng)年徐云騫在沈書書的醫(yī)廬里給他包扎，這里留下來幾個傷疤，徐云騫總是上文淵閣，顧羿想他的時候總是看自己的手心，摩挲著上面的疤痕來想自己的師兄，甚至連自褻用的也是這只手。顧羿在善規(guī)教這些年結(jié)仇無數(shù)，一直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缺胳膊少個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現(xiàn)在反而徐云騫的左手廢了。

    當(dāng)年在悔過崖下，徐云騫是用左手教自己練劍的，那是很漂亮的一只手，那么好看的一只手現(xiàn)在廢了。

    顧羿突然間覺得很可笑，哪里都出了差錯，事情不應(yīng)該是如此，從生死崖一戰(zhàn)之后事情就變了。

    顧羿找到了徐云騫的弱點，但無法對這個弱點干任何事，因為顧羿同樣找到了自己的弱點，他永遠(yuǎn)有個無法下死手的人。

    為什么徐云騫十年只在文淵閣，為什么徐云騫拜莫廣白為師，為什么他左手有異常。

    為什么顧羿能活到現(xiàn)在？

    十年前顧羿的功夫并不強，他沒完全吸納王升儒的九落訣，也根本沒有掌握善規(guī)教，如果當(dāng)時祝雪陽想殺他輕而易舉，正玄山舉山上下，甚至不需要整個門派出動，三位長老加上一個殷鳳梧想殺個十八歲的顧羿絕不是什么天方夜譚。

    退一萬步來說，這群滿口仁義道德的道士不能動手，正玄山還養(yǎng)著極樂十三陵，莫廣白親自出手，當(dāng)年的顧羿必死無疑，他會死在顧家滅門案同一把刀下。

    他能活到今日全拜徐云騫所賜，是他廢了自己的手，讓顧羿能獲得十年的命，不然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顧羿突然覺得很無力。

    顧羿當(dāng)年愿意跟曹海平走，在善規(guī)教那樣的地方的茍延殘喘，他受了十年鉆心之苦，把自己折磨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他是想讓徐云騫一直當(dāng)天之驕子，他們兩師弟，顧羿已經(jīng)廢了，他希望徐云騫能好。

    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太奇峰，他是這么熬過來的。

    他想讓徐云騫永遠(yuǎn)端坐在云端之上，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落了個殘疾。顧羿緩緩站起身來，然后走到寧溪面前，那一刻，寧溪以為顧羿要殺他，顧羿最恨別人欺騙，更恨手下人叛主，寧溪兩樣都占了?？墒穷欞嘀皇钦局玖艘粫河中α?，仿佛在自嘲自己十年到底在干什么。

    寧溪皺了皺眉，他都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今日可能會被顧羿一刀宰了以儆效尤，可是顧羿掠過了他，那一瞬間寧溪猜到了徐云騫和顧羿之間的關(guān)系，寧溪進來之前遇到徐云騫，徐云騫說不論顧羿問什么問題都讓他如實說，寧溪才敢放心讓薛林海面見顧羿，徐云騫這樣建議，是知道顧羿不會對寧溪下手。

    砰地一聲，顧羿手背磕到桌角，鮮血如注一樣流下來，顧羿看都沒看到一樣。

    天光已經(jīng)大亮，顧羿臉色一片慘白，他聲音沙啞，問了寧溪最后一個問題，徐云騫住在哪兒？

    寧溪一時間芒刺在背，顧羿已經(jīng)知道徐云騫的弱點，這時候去找他干什么不言而喻。

    顧羿又問：他在哪兒？

    這次他根本沒有給寧溪拒絕的余地。

    作者有話要說：知道真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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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握手

    白麓城地處肅州, 此地干旱一年下不了幾場雨，今日的雨有些怪異，突然就來了, 雨水像豆子一樣砸下來，空中彌漫著一股土腥味兒。

    六大派四支幾乎全滅，來的時候有兩百多人, 如今只剩下五六十，其中有些死在生死教, 一大半都被顧羿伏擊, 新仇舊怨一起疊加，停山書院對顧羿恨之入骨，除妖魔殺顧狗, 圍剿善規(guī)教是遲早的事。

    這件事比徐云騫想的麻煩太多了, 顧羿活不久, 也沒想過什么善終, 正道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真被逼到一個份兒上，徐云騫可能要親自出手。

    他們暫時在一處院落修養(yǎng), 明日啟程回正玄山，徐云騫去看那個從生死教帶出來的新徒弟, 他原本僅有一個代號名叫戊十三, 徐云騫給他取了個新名字，伏城。

    伏城沒說過自己喜不喜歡新名字，他接受一切安排, 好像叫他二狗子他也應(yīng)。伏城人很沉悶，他不笑也不說話，警惕心很強，枕頭下常常放置匕首, 任何人接近他三米內(nèi)，他都能立即醒來。

    他對危險有種可怕的直覺，并且，他武功天賦極高，仿佛天生就是要走武道這條路。

    徐云騫聽說他有個外號叫三刀封喉，不論什么樣的對手他只需要三刀就能取了對方的腦袋，這么小的年紀(jì)能有這樣的造詣不多。

    徐云騫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床邊，冷冷地看著窗外，他穿著一絲不茍，哪怕入睡都是和衣而眠，徐云騫從未見過他松懈過一刻，徐云騫站在門口沒有進去，道：明日啟程，你收拾下行裝。

    伏城回頭看他，他大概有些西域血統(tǒng)，五官尤其深邃，特別是額頭上繡著一從詭異的火云紋，但他畢竟只有十二歲，臉上還帶著稚氣，不論怎么樣冷淡，都像個孩子。

    伏城只說了兩個字：沒有。他沒有任何行裝。

    徐云騫想了想也是那一回事，他孑然一身被徐云騫從生死教帶出來，人如其名一無所有。

    徐云騫沉默，伏城問：正玄山練劍的？

    他總算是對這個世界有了一丁點的好奇，徐云騫嗯了一聲。

    伏城又問：我學(xué)刀的，你帶我回去干什么？

    一個人學(xué)刀還是學(xué)劍早就定了，正玄山的名聲那么大，是江湖上有名的劍宗，六百年來出了三個劍圣。伏城已經(jīng)十二歲，現(xiàn)在改去學(xué)劍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在這條路上也不可能走多遠(yuǎn)。不僅如此，他是魔教出身，從小學(xué)的都是歪門邪道，正玄山若是教他什么正義凜然的天下大道，他學(xué)不了也不想學(xué)。他一出生就是為了殺人而活的，進了天下第一道山總是有些可笑。

    徐云騫道：我?guī)煹芤彩菍W(xué)刀的。

    伏城抬起頭看他，他對江湖事沒什么興趣，并不知道他師弟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頭，只是覺得挺有意思，一個劍宗里怎么養(yǎng)出了一個刀客？

    徐云騫不知道怎么跟一個少年相處，跟伏城一時間也無話可說，走時囑咐他好好休息，他今年才給人當(dāng)師父，有些不大習(xí)慣，原來王升儒當(dāng)年那樣難。

    徐云騫出來時遇到了一個人，那個在生死教救下來的小書生白離。他來自停山書院，停山書院沒進白麓城就被襲擊，白離運氣很好，提早跟著青城山進入小鎮(zhèn)免了一劫。儒釋道三家，正玄山占了一個道，停山書院占了個儒，被顧羿重創(chuàng)后，停山書院以善規(guī)教為敵，已經(jīng)在牽頭謀劃圍剿善規(guī)教。

    白離跟顧羿是死敵。

    白離看著有些懨懨的，他的門派死了太多人，一批又一批的尸體被運出去，此時站在屋檐下等雨停，只不過看見徐云騫之后眼睛亮了亮，叫：徐道長。

    徐云騫應(yīng)了一聲，想了想還是走向前去，問：帶你一程嗎？

    白離點了點頭，小鳥一樣鉆進他傘下，他今年才十八歲，身上帶著一種少年人的天真，顧羿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少年意氣了，十八歲的顧羿很苦悶，白離經(jīng)歷這么多事還能笑得出來，從小應(yīng)當(dāng)被保護得很好。

    徐云騫很冷淡，沒什么話可說，眼看這條路已經(jīng)走了半程了，白離才問：徐道長新收了徒弟？

    徐云騫應(yīng)了一聲，白離又問：他還好嗎？

    名門正派大多看不上這些魔教余孽，生死教被滅，留下了一千多個孩子，徐云騫收留了一個當(dāng)徒弟，剩下也只有幾個大俠容留。大多數(shù)孩子都給了點銀錢，讓他們自己尋個出路。

    名門正派看血統(tǒng)，魔教的孩子入了正道也并不自在，伏城若是上正玄山估計也要遭一遍這個罪。

    徐云騫有些頭疼這件事，道：還好，他說完這句話，想了想又問：你知道怎么跟孩子相處嗎？

    白離道：不知道啊，我看見也頭疼，上樹下海又搗亂的我可降不住。

    徐云騫突然想起顧羿剛上山那會兒，顧羿上正玄山第二天就敢夜闖文淵閣，門派長老都沒認(rèn)全，先招惹上了刑司堂的百里玉峰，徐云騫聽從王升儒的囑咐保他，兩人還住的隔壁牢房，那是徐云騫一生中唯一一次被關(guān)刑司堂。

    徐云騫想到這兒忍不住笑了。

    從此之后就跟招惹上了一樣，顧羿不想放棄顧家的功夫，偷偷練兩門心法險些走火入魔，大名鼎鼎的承運書齋老板前來刺殺，徐云騫為了保他中了三刀，兩人又在沈書書的醫(yī)廬里住了一個月。

    牽絆越來越深，看他被心魔所困，由著他抱著自己喊了一聲娘。

    徐云騫養(yǎng)過顧羿，這輩子應(yīng)該碰不到什么更難養(yǎng)的了。

    白離沒見過徐云騫笑，徐云騫一笑下雨天的陰霾好像都沒了，不由跟著傻笑起來。可徐云騫的笑容很快就收斂，徐云騫腳步一頓，望著一個方向，白離不明所以，順著目光望過去，只看見街對面站了個男人，冒雨來的，身子被淋濕了，他面目陰沉地站在屋檐下，透著雨簾望向這邊，好像本來在猶豫要不要進來。

    白離怎么也不會猜到站在對面的就是善規(guī)教的教主顧羿，他沒見過顧羿本人，顧羿要是出現(xiàn)那派頭應(yīng)該很大，而不是這樣狼狽。

    顧羿隔著老遠(yuǎn)就看見了徐云騫，他正在給一個書生撐傘，書生眉目清俊，大概只有二十左右，雨傘朝白離傾斜，好好地把他罩在傘下，而徐云騫的左肩被雨水淋濕了。

    徐云騫跟他側(cè)耳交談，隨后笑了笑，笑容平和自然，像是寒冰消融，連眼睛里都帶著笑意。重逢后，徐云騫從不這么跟自己笑。

    書生看著徐云騫的眼神同樣也帶著笑意，抬頭仰望著徐云騫如同在看自己的神明，他永遠(yuǎn)不會忤逆徐云騫，永遠(yuǎn)仰望他，尊敬他，喜歡他，不會給他添堵，讓他繼續(xù)順?biāo)臁?/br>
    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們?nèi)缤粚﹁等恕?/br>
    徐云騫人這么好，有人喜歡他很正常。

    同出名門，不論是樣貌還是才學(xué)，白離都跟徐云騫極為相稱。

    一對仙人，兩人一起飛升算了。

    顧羿沒有打擾，他也不是來搶人的，他等待那邊結(jié)束。徐云騫轉(zhuǎn)身便看見他，笑容一瞬間收斂，連一個笑不愿意贈與，看到顧羿下意識皺了皺眉，你怎么來了？

    顧羿身后一個人都沒有，背后隔著一條胡同就是六大派的住所，這個正邪不兩立的時刻，要是被人認(rèn)出來群起而攻之，顧羿現(xiàn)在的體質(zhì)要丟半條命進去。

    顧羿沒有再看少年，他不在乎徐云騫是不是愛上別人，他也不在乎徐云騫余生要跟誰在一起，他只在乎一件事。

    把手給我。顧羿一把拽住徐云騫左手腕。

    白離被顧羿的魯莽嚇了一跳，這是

    徐云騫皺眉道：故人。

    顧羿從屋檐下鉆出來，像是一條落水狗，徐云騫壓低聲音問：你來這兒干什么？重逢這么多天，顧羿的態(tài)度一直是尊敬有禮的，總是叫他徐道長，恨不得兩人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今日像是放棄偽裝，連個稱謂都沒有就來讓他做這種不合情理的事。

    這兒不是個適合顧羿出現(xiàn)的場合，到時候人一多，徐云騫根本就保不住這個人。

    顧羿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直直看著他的眼睛，幾乎有點逼視，一字一頓道：把、手、給、我。

    徐云騫一瞬間猜到了顧羿要干什么，這事兒又不是什么絕密，顧羿要是真的想打聽總能打聽到。

    徐云騫沒有回答顧羿，對白離道：你先回去，我跟他說兩句。

    白離還想多說，徐云騫交友不廣，怎么可能會在白麓城這樣的偏遠(yuǎn)小鎮(zhèn)遇到故人？可他沒本事去管徐云騫的閑事，雨已經(jīng)變小，他小跑到房檐下，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雨幕中顧羿握住了徐云騫的手，徐云騫都沒有甩開的意圖，他心沉了沉，總覺得徐云騫和男人的關(guān)系很不一般。

    顧羿沒撐傘，渾身都濕透了，徐云騫把他納入傘下，反手扣著顧羿的手腕，把他一路拽進胡同里，下雨天街上人本身就少，尤其是在這個小胡同里，確定沒人之后徐云騫才壓低聲音問：你發(fā)燒了？顧羿的手掌燙得嚇人，他現(xiàn)在相信顧羿是真的不要命了，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還敢瞎來。

    顧羿腦子里就一件事，手。他重復(fù)道。

    徐云騫拗不過他，嘆了口氣，他松了手勁兒，顧羿毫無阻礙地握住他的手。

    兩手虛虛貼合，顧羿不再看徐云騫，只看著他的手，道：握緊我。

    徐云騫一言不發(fā)，竟然真的左手微微使勁兒。

    顧羿在發(fā)抖，徐云騫還能握住他。

    顧羿感覺到他的手掌和自己嚴(yán)絲合縫地貼在一起，握著他虎口的拇指是有力道的，盡管徐云騫之前用這只手可以輕而易舉捏碎對方的骨頭，現(xiàn)在可能用盡全力都只有這點力道，也就是拿一雙筷子，十斤以上的重物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