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麥是一邊哭一邊離開的。

    得知尋薈因胃病進了醫(yī)院，她第一時間反應(yīng)的是，這得有多難受啊。她也曾胃疼過，雖說沒到進醫(yī)院的程度，但已足夠讓她深知這有多痛苦，火燒火燎，就像拿著一把匕首在胃里翻攪。

    雖然討厭這個鄰居，但又覺得她可憐，兩相抗衡之下，她還是決定去看望尋薈。

    織麥來的時間趕巧，正好聽到尋薈訴說著她的經(jīng)歷，她沒舍得挪動步子，決定繼續(xù)偷聽女神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站了一陣，才慶幸自己做了粥，否則尋薈在這座城市沒有家人陪伴，就算生病了還有誰去管她呢。

    但越往下聽織麥越心虛，觸碰別人隱私不太道德的，她不應(yīng)該繼續(xù)聽下去的。

    剛決定進病房露個面，就聽到尋薈在表白。

    不知為什么，她沒有直截了當?shù)卮驍?，而是馬上縮回另一面墻，直到一股絕望彌漫了全身。

    猶如萬箭穿心，大腦就像寺廟里的大鐘被撞得嗡嗡響，四肢麻木，身體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

    織麥最終還是沒敢繼續(xù)往下聽，她無法想象青玄還會說出什么話，她的畢生所愛，每一個字都能化成一柄利劍戳爛她。

    尋薈多慘啊，母親病重，家庭破碎，高考失利，孤苦伶仃，身邊空無一人又獨自出國打拼，憑何走下來？

    憑的不就是年少青玄的赤誠真心嗎？

    這悲慘經(jīng)歷真是聞?wù)邆穆犝呗錅I，青玄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動力、是拐杖、是光，她多離不開青玄啊！

    是啊，她們多相配啊，天造地設(shè)的年少情誼，兩支青梅互相纏繞，因為不可控的原因兩人不得不暫時分開，現(xiàn)如今重逢，就是再續(xù)前緣。

    可自己為什么在哭？

    可是她為什么在哭？

    為什么自己永遠都是不被選擇的那一個？

    最恐懼的事情實現(xiàn)了，被拋棄被放棄的這一天又來臨了。

    織麥不知道怎么辦，她現(xiàn)在只想逃，逃到一個沒有青玄的地方靜一靜。

    成年后在這座城市讀了近十年的書。故鄉(xiāng)對于她而言，是一塊隱形的傷疤，但是她無處可去。

    她要回家，十萬大山的邊陲小鎮(zhèn)里。

    南方丘陵地貌，不通高鐵火車，更別說飛機了。

    修路花費巨大不是政府的托辭，歸根結(jié)底是窮病。

    當青玄一開始得知織麥要回到地級市，再轉(zhuǎn)叁個小時的大巴才能回家后，非常吃驚，現(xiàn)在還有不通火車的地方嗎？

    織麥笑笑，有的，有很多，而且比比皆是。

    她想，師姐一定沒有坐過這種交通工具，門窗關(guān)緊，燈光昏暗。酸菜味、空調(diào)味、二手煙、廉價皮革等等，各種氣味混雜在一塊、幾欲作嘔。還有小孩打鬧尖叫聲，家長用方言怒斥謾罵，封閉、吵雜又窒息。

    但織麥卻覺得很安靜，安靜到能聽懂司機放的一首粵語老歌的每一個字。

    現(xiàn)在她只身一人回了家，就如同她18歲那年背井離鄉(xiāng)，孑然一身。

    從小到大，織麥知道自己從來都是不被父母選擇的那一個。

    在小織麥換牙時期，母親懷孕了。

    家里千辛萬苦托人找關(guān)系做了性別鑒定，是男孩。

    父母眉開眼笑，歡天喜地期待著兒子的到來，不在乎多了一個孩子會不會讓并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七歲時，她乳牙松動，父親樂呵呵地把她抱上摩托車，直往鎮(zhèn)醫(yī)院。

    叁塊錢，護士很熟練地用消毒過的銀色鉗子，毫不費力地拔了她一顆牙。

    過程很快，不痛，只是血流如柱，她咽了一點，是腥咸的。

    父親揪著她扎好的小辮，問痛不痛，小織麥咬著棉花搖搖頭說，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咧開八顆白晃晃的牙齒笑得很開心，一提溜就把女兒抱回摩托車，捏捏她的臉：“哇，我們小麥長大了，變得好勇敢啊！”

    他繼續(xù)把車開到彩票店門口，核對著當期雙色球數(shù)字，隨后自嘲地笑笑，捏捏女兒的鼻子：“小麥以后千萬不要學(xué)爸爸買彩票，中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br>
    “那你為什么還要買呢？”

    “不買一輩子就是這樣了，買了說不定有一天能翻身呢?！?/br>
    小織麥懵懂地點了點頭，父親又笑了，揉揉女兒的腦袋。

    父親就像所有的中年男人那樣，偶爾買彩票，渴望著一夜暴富，但又清醒地教導(dǎo)女兒不要相信賭博。

    再后來，母親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變大，不得不停止工作。

    外鄉(xiāng)人說這里的女人總是踏實肯干、任勞任怨，男人卻懶惰無能、吃不得苦，差別太大。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同是相夫教子，她們不約而同地拒絕本地人的追求，紛紛選擇回家嫁人。

    這話不假。

    父親從上一輩繼承一樓門面的小雜貨店之后，便由母親包攬。進貨、出賬、零售，母親打理得井井有條，賺的錢幾乎是家里唯一的收入來源。

    母親的身子日漸重了，無法再經(jīng)營雜貨店，經(jīng)濟支柱便交到了父親手中。

    他從未做過這些事，一開始也非常虛心地學(xué)習如何管理，不再游手好閑，也沒有成天開著摩托車大街小巷四處亂晃，鄰居紛紛稱贊母親擁有了一位好丈夫。

    妻子用血淚與汗水苦苦支撐家庭的艱辛從未被看見，但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男人變好一定是十分稀罕且人人稱贊的。

    這是第一次父親主動挑起擔子，讓母親十分欣慰，她非常慶幸這一次懷的是兒子，才能讓丈夫生出責任感。

    可好景不長。

    他是被寵壞的獨生子，缺乏耐性又喜歡玩樂，經(jīng)不住狐朋狗友的一天天招攬誘惑，沒過多久便故態(tài)復(fù)萌去打牌，贏的不多，輸錢了就拿店里的貨物抵債。

    雜貨店也總是開半天關(guān)一天，叁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門店小本生意經(jīng)不起折騰，收入直線下降，入不敷出。

    母親無法，只好拖著沉重的身子，吃力地繼續(xù)經(jīng)營店鋪，但始終收不抵支。

    貧賤夫妻百事哀。母親脾氣變得很差，多次與丈夫起爭執(zhí)，斥罵他不應(yīng)偷店里的東西。愛情本來就是奢侈品，她的脾氣時好時壞，有時又在女兒面前咒罵丈夫，然后又開始抱著她流淚，邊哭邊說千萬不要只貪圖男人的好模樣，嫁給這樣一事無成的人；有時又絮絮叨叨地說多個弟弟陪jiejie真好，成長路上就不怕她孤單了。

    這一胎并不像頭胎這么順利，她叁天兩頭地暈倒住院，花銷驟增、難以為繼。

    沒出生的胚胎，瘋狂汲取著母親的生命力，間接斷絕了家庭經(jīng)濟命脈，就像個永遠吃不飽的惡魔，大口咀嚼著家庭的血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