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老友重逢
時間還早,夜晚很長。 織麥很累,但是她必須用別的來填滿時間,她害怕一停下來自己就會胡思亂想。 這所小鎮(zhèn)里有不少織麥多年未見的老友,她一個個發(fā)消息,但總遭到婉拒,理由是說要帶孩子。 家鄉(xiāng)的同齡老友已經(jīng)把結婚生子當成比賽,一個個都不想輸,爭相恐后地懷孕嫁人,然后讓瑣事閹割她們的自我與時間。 有兩個關系最好的,悍然赴約。一個挺著孕肚趕赴而來,另一個毅然停止手上全部工作。 叁人重聚,好像還似閨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讓我看看你的腰身,哎呦,從背后看不出來你的肚子,我看一定是個男孩兒?!崩嫌岩灰娒?,便眉飛色舞圍著孕婦轉,發(fā)自內(nèi)心地祝福朋友。 “竟然還有這種說法?一般不都是說看肚子形狀,尖的是女、圓的是男嘛。”準mama摸著肚子,露出慈愛的微笑,“他們都說我這肚子、圓得很?!?/br> 談話明顯透露出她們渴望一舉得男的內(nèi)心,讓織麥覺得異常諷刺,她逐漸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 這個年紀的女人一般在聊些什么?無非是婚姻、家庭和孩子。 織麥想迎合話題,勉強笑著開口問:“你跟勇哥怎么樣了,上次說準備明年結婚?” 女人羞澀地笑了:“嗯,他問我們家彩禮多少。” 她猶猶豫豫,又補了一句:“其實我覺得,彩禮不要也行的?!?/br> 她認為愛情是件平等的事,兩人結婚與家庭無關,為什么男方一定要給彩禮呢,她不想進門就低人一等。 另外兩人當場哽住,孕婦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放棄了,拿起杯子把話語連同溫開水一起咽下。 織麥率先忍不?。骸澳悄銈兇蛩愣】??” 普世價值認為,生育補償金是妻子因懷孕誤工的一種經(jīng)濟補償手段。 “沒有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歡小孩子了?!迸笋R上反駁,嗔視織麥,都是多年朋友了,怎么還不記得她結婚就是為了要小孩呢。 織麥繼續(xù)問:“噢,那孩子是跟你姓?” “怎么可能!” “為什么?” 女人和孕婦異口同聲,表情十分訝異,像是看到了什么違反常理的怪物,同時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 而織麥更不理解,她本以為問的話是再正常再溫和不過了,為什么老友一副被尖銳刺痛到的樣子。 她很難受,全身像有一萬只蟲子爬過,打了個寒顫。 要彩禮很極端嗎?隨母性很極端嗎?不婚不育極端嗎?反婚反育極端嗎? 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極端的聲音和溫和的聲音從來都是相對的。 “好奇怪,為什么小孩要隨母性?” “對啊,以后上了小學,同學們肯定覺得很奇怪,他會被歧視排擠的?!?/br> “就是,我的姓又不好聽,跟我姓有什么好的......” 織麥說不出話來了,說自己的姓不好聽的那位,叫慕容。 兩人齊齊坐對面共同反對她,同一戰(zhàn)線互相點頭應和,她感覺自己才是那個異類。 她本以為反對重男輕女、正視彩禮與冠姓權,至少是女性命運共同體內(nèi)最起碼的共識,卻沒想到網(wǎng)上聲潮浪涌與現(xiàn)實竟然割裂到這種地步,讓她有種荒謬的時空錯位感。 她們就隔著一張桌子,明明在同一寸土地上共同呼吸,卻有一堵透明的墻隔開對方與自己,距離有千山萬水那么遠。 她沒有什么話可說了。 送別老友,織麥只覺恍然隔世,她把臉埋在手心里,脊梁似乎被抽掉了,直不起腰來。 哪里才是女人的歸宿呢,如果離開青玄,她又要何去何從? 青玄不知道織麥去了哪里,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打聽,才知道她已經(jīng)回家了。 一顆心才稍微安定下來。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青玄兜兜轉轉,才學會怎么買客運汽車的票。 一進去,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是暈車的。 幾十人的座位,只滿了叁分之二。車窗是透明的灰色,遮光的簾子的掛鉤被扯掉兩只,白色的椅套上印著廣告,空氣窒息又難聞。青玄感覺很難受,發(fā)動機從腳底傳來的震動讓她心臟很不舒服,胸悶氣短時時想吐,甚至還有些頭暈。 她往后靠了一會兒,周圍吵得睡不著,便拿出手機打開綠江,想從百合文里偷師她們是如何哄女朋友的。 但不知什么時候,百合類小說已經(jīng)沒有專欄了,而是下設在“耽美”里的一個子分欄中。 有了女朋友之后她也疑惑,這些有名的作者,拿著有影響力的筆,寫不完的故事,用不完的才華,怎么偏偏就喜歡寫現(xiàn)實中沒有的、一身女人特質(zhì)的“好男人”呢。 職場招聘里看不到女人,報道照片里看不到女人,表彰功勛里看不到女人,就連女作者的創(chuàng)作里也看不到女人。 LGBT往往以男人為代表,純粹為女人的身影和主張永遠放在最后;同屬性少數(shù)的小說類別,女同在男同之下,可以說是非常寫實了。 公路上信號很差,小說里主角的情感有了極大的轉折,下一章能否破鏡重圓卻一點都加載不出來。 青玄聯(lián)想到了自己,越加難受,便關掉手機,直接拉開窗簾。 她生長在富饒的平原地區(qū),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連綿起伏從不間斷的山,她懷疑司機從二級公路駛進了農(nóng)村的水泥路。因為這條路太窄了,光是這輛車就霸據(jù)整條道路,遠處還有農(nóng)人甩鞭趕牛車順著羊腸小道回家,悠然自得。 青山雋永,夕陽西下,她在這一刻感到安寧。 出了汽車站,青玄扶著墻干嘔了幾聲,才得抬頭窺見織麥生長的地方。 鎮(zhèn)上的建筑不高,矮矮的,像21世紀初的城市。有的騎樓沒貼瓷磚,泥瓦紅墻暴露在外,店面的招牌多都是用噴繪布而非亞力克,塑膠布在風吹日曬下褪色得半新不舊,街口農(nóng)人把蔬菜水果擺在路中間,堵得整條路水泄不通,菜戶在喇叭聲、吆喝聲中與顧客討價還價。 人間煙火氣。 眾生即我,我即眾生。 急劇的心臟跳動,她以前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想見織麥。 隨便進到一家旅館,前臺的姑娘年紀不大,可能早早就輟學了,這里的人普通話口音有點奇怪,調(diào)子一上一下的拉得很長,最后前臺笑瞇瞇地收了錢祝她玩得開心。 青玄出了門口,深深呼出一口氣,頭頂星空,腳踏實地,一種充實和力量的干勁溢滿了全身,心潮澎湃。 她現(xiàn)在要去找織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