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藥香縈繞在牧奇的鼻尖，絲絲沁入他尖銳暴戾的情緒中，換來困倦的平靜。

    牧奇渾身脫力，耳畔傳來糯糯的輕聲虔誠祈禱：老天爺爺，我不吃棉花糖了，以后不吃都可以，求求你對他溫柔一點吧。

    牧奇的瞳孔微動，意識抽離，緩緩閉上雙目，睡著了。

    有雙手，在湖底托住了他。

    第9章 09

    南方十二月底的夜，沒有干燥的大風(fēng)，只有帶著濕氣沁骨的涼意。

    因著過節(jié)，城市的睡點被延后了幾小時，街頭巷尾的小酒館仍在放著叮叮當(dāng)?shù)氖フQ歌，中心公園的小道上仍有并肩散步的情侶或伙伴。

    公園西側(cè)暖燈下的長椅處，有一對依靠的背影。

    忽地，天空開始飄下零碎的小雪花。

    牧奇的眼睫微顫，雙目緩緩睜開，怔愣了一秒，但并沒有立刻起身。

    這一覺姿勢睡得并不安穩(wěn)，但很沉，他記不太清自己是怎么離開商場，又是怎么到了這里。

    睡前支離破碎的記憶如潮涌般席卷的腦袋，卻出乎意料地，痛苦沒有伴隨而來，那令他不愿觸碰的喧鬧就像一堆看過即扔的稿紙，輕飄而去。

    換作往常，他需得在家臥床兩日才能徹底消解那些負面情緒，此時內(nèi)心卻很輕松，身體也被溫暖環(huán)繞。

    突然希望這個夜，能再漫長一點。

    阿圓伸出掌心，接了一朵雪花，在他的掌心暈染成水。白云山山頂終年積雪，所以他喜歡下雪，這樣就能讓他覺得自己離家并不算很遠。

    抱歉，還是沒能讓你吃成棉花糖。

    阿圓的左肩的重力瞬間消失，他欣喜地偏過頭：主人，你醒了啊。

    牧奇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披著阿圓新買的寶貝長款羽絨服，剛才付款的時候這小孩都沒舍得立刻穿上，說是要等再冷一點的深冬再穿。

    他一聲不吭地把羽絨服仔細折好，放到一旁的大號紙袋里，然后把頭上的鹿頭頭套拿了下來，端端正正地給阿圓戴上。

    阿圓伸手捏了捏頭上的鹿角，乖巧道：沒關(guān)系，阿圓今天已經(jīng)收到了很多圣誕禮物了。

    牧奇活動了下四肢，站起身來。腹部的饑餓感是如影隨形的，但意外的是身體除了有些疲憊倒并沒有太多不適。

    商場停車場的電子屏顯示已繳費，欄桿升起，低調(diào)的黑色比亞迪小汽車躍上寬闊的大道，但是卻并沒有駛向老城區(qū)，而是過了兩個街區(qū)，在一家名為椰的二十四小時甜品店門口停下。

    阿圓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有些期待又不敢置信地看向牧奇，我們不回家嗎？

    牧奇解開安全帶，熄滅引擎，再問就回家。

    哦耶一聲，阿圓下車比誰都快，但沒有急匆匆地進店，而是又急切又想表現(xiàn)得懂事，眼巴巴地瞅著在戴口罩戴帽子的牧奇。

    等牧奇走過來了，阿圓翹著嘴角，靠到他的手邊，一起進了店。

    雖說現(xiàn)在過了夜里十二點，但店內(nèi)仍熙熙攘攘坐了幾桌年輕的夜貓子，大部分是穿著時尚妝容精致的女孩子們，她們一邊自拍一邊和閨蜜們聊著樂事。鮮少的男性也是陪女朋友來消磨時光的。

    像他們兩個男生來結(jié)伴吃甜品的可謂少之又少，所以一進店就成了整家店的焦點。

    牧奇埋著頭，把帽檐一壓再壓。

    阿圓在看到玻璃櫥柜里的甜品們后，早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蜜糖般的微笑，吸引了整家店大部分顧客以及服務(wù)生的注意力。

    想吃什么，你自己點吧。牧奇只看了一眼那櫥柜里的奶油制品，腦袋就開始嗡嗡發(fā)暈，眼前飛速劃過了各種飆高的數(shù)值，代表著燃燒的卡路里。

    這一類食物，素來是他最害怕的存在。

    阿圓的選擇困難癥又犯了，每一個瞅著都好吃的樣子。

    這家店大部分的甜品都有椰子的成分。

    怕牧奇等得不耐煩，阿圓伸出食指，準備點兵點將，點到誰誰就慘了要乖乖被他吃掉。

    牧奇握住他的食指，按回到身側(cè)，對服務(wù)員道了句：下面兩排每樣都來一個吧。

    服務(wù)生以為自己聽錯了，每樣都要嗎？這一共有十二個蛋糕啊，雖然每個只有四寸大小。

    阿圓的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扯著牧奇的袖子，都是買給阿圓的嗎？

    牧奇頷首，我不會做甜品，吃不完打包，你之后還可以吃。

    阿圓甜甜地回應(yīng)：嗯！

    服務(wù)生笑靨如花地給蛋糕們裝盤，客人，您看這最上面一層都是圣誕限定款，要不也來一個嘗嘗？

    牧奇搖搖頭婉拒，他剛才就注意到了，上面一層的圣誕限定款雖然好看，但大部分都有正紅色的裝飾。

    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阿圓，果然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服務(wù)生親自把蛋糕給這位大客戶放到了靠落地窗旁的圓桌上，擺得整整齊齊的，還善解人意地倒了兩杯清茶解膩。

    阿圓對正紅色的所有東西都是皺眉頭的，此時就抿著小嘴，把部分蛋糕上少量裝飾作用的紅色巧克力都給剔除出來。

    牧奇覺得他在這方面偏執(zhí)得有些可愛，問道：可口可樂也是正紅色的包裝，為什么你不討厭反而熱愛？

    阿圓：可口可樂是唯一的例外，說了你也不懂的。

    牧奇被他這小大人似的語氣逗樂，見他差點就要拿手吃蛋糕，連忙把勺子遞上去。

    阿圓是還沒養(yǎng)成用筷子勺子的習(xí)慣，吐了吐舌頭，首先將魔爪伸向了抹茶慕斯蛋糕，小小舀動一下挖去了四分之一。

    一股腦全塞進了嘴里。

    動物奶油口感綿密，入口即化，蓬松的蛋糕體在他的舌尖跳舞，卷著抹茶的苦香挑動味蕾，甚至不用過多的咀嚼便可以吞咽。

    阿圓好吃得晃動了下雙腿，眉毛也跟著跳動了兩下。

    再一勺下去，蛋糕直接去了二分之一，阿圓鼓動著嘴巴細細品嘗，沒有發(fā)出令人不悅的吧唧聲，取而代之的是醇滑的吞咽音。他并沒有每樣都嘗一口，而是仔細吃完手里的這一份，刮盡紙盤上的剩余奶油，才去碰下一份。

    阿圓的嘴角沾了一小點奶油。

    但他自己沒注意，自顧在那老神在在地點評：悄悄說，這家店，好吃的。但是我覺得呢，主人要是做蛋糕的話，肯定會更好吃。

    正在拿茶杯準備喝茶的牧奇手一頓，無聲地看了他一會兒，把茶杯放下，抽了張紙巾遞給他，擦擦。

    阿圓接過，胡亂擦了下，就是沒擦到點上。

    這里。

    哪里??？

    這。

    啊，還有??？

    牧奇無奈，傾身奪過他的紙巾，把那抹奶油撫掉。

    阿圓的眼睛漾了漾，主人你真好

    牧奇的瞳色深邃了些許，末了，把整張紙巾往阿圓的臉上糊了又糊。

    真的好煩人。阿圓躲著退后，眼睛微瞪著牧奇。后者起身，留給他一個挺拔的背影，我去結(jié)賬。

    阿圓撇撇嘴，自己抽紙巾擦臉，本來只有嘴角有，現(xiàn)在被主人弄得眉毛上都有了。

    他閉著眼擦了好一會兒，臉上那股滑溜溜的感覺才消去。

    正在這時，面前突然冒出了句溫和的問候：您好

    阿圓聞聲拿開紙巾，詫異地看著出現(xiàn)在面前的大jiejie，看上去三十出頭。這位大jiejie剛才好像坐在進門的右側(cè)，穿著長款的麻花毛線連體裙，棕色的大卷長發(fā)垂落在肩頭，戴著一個充滿知性的黑框眼鏡。

    阿圓感受到了她目光里的善意，也回敬了個微笑。

    大jiejie省去客套，拿出自己的手機，調(diào)出了段視頻，點擊播放，隨后將屏幕界面對著阿圓：不好意思，未經(jīng)您的允許，剛才看到您這邊吃得實在太賞心悅目，我就忍不住就用拍下來了。

    阿圓眨了眨眼，屏幕里播放地正是他一臉享受地吃蛋糕的片段。

    內(nèi)心好奇得不行，這個叫手機的東西竟然可以復(fù)原現(xiàn)實，他的小法術(shù)就做不到。

    大jiejie見他并沒有什么抵觸的神情，組織了下語言，冒昧來打擾您，就是想來征詢您的同意，我希望把這段視頻發(fā)到我的微博，你看，這是我的微博賬號

    阿圓看過去，看到屏幕上有這個大jiejie的頭像照片，還有個500萬粉絲的字樣。

    大jiejie見他不回答，內(nèi)心忐忑起來，您這邊

    阿圓看著她，為什么要把我的什么哦視頻，為什么要把我的視頻放上去呢？

    大jiejie沒想到他會這樣問，哽了下，因為我是一個業(yè)余的攝影愛好者，我習(xí)慣在微博上記錄生活里遇到的人和事，就單純因為喜歡而已。

    心里暗嘆對方估計是不會同意了，也能理解，她在外面拍視頻也經(jīng)常遇到被拒絕的時候。

    不想阿圓點了點頭，可以的，放吧。

    由衷喜歡的話，他不會介意的。

    大jiejie喜形于色，躊躇了一會兒，那不知道方不方便加一下您的微信

    阿圓抿了下唇，我沒有這個東西。

    大jiejie以為他是不方便，也不糾纏，前來征得同意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便揮揮手瀟灑說了聲拜拜，回到自己的餐桌去了。

    與此同時，結(jié)完賬拿著小票的牧奇也回來了，正巧碰見對方朝阿圓揮手，他當(dāng)即走到阿圓身邊，剛才那位女士和你說什么了？

    話音剛落，面前的阿圓從位置上蹦起來，拿勺子喂了口蛋糕到牧奇的嘴里，主人，這個栗子蛋糕好好吃。

    牧奇怔忡地站在原地，視線落在阿圓手里的那個勺子。

    喂完了他一口蛋糕后，阿圓毫不顧忌地舀了一大勺送到自己的嘴里，還舔了下唇，是不是很不錯！

    牧奇遲鈍地含著這塊蛋糕。

    阿圓湊到他耳邊，主人，你有沒有微博，或者微信?。?/br>
    牧奇因為要回話，這才咀嚼起來，我不玩這些。

    舌尖竟舔舐到了陣陣甜意。

    阿圓哦了一聲，下意識看了眼牧奇碗上的手表，主人好像確實沒有用手機的樣子，打電話結(jié)賬都是用的手表。

    目光再往下看，發(fā)現(xiàn)牧奇手里拿了個袋裝的東西，顏色挺鮮艷打眼的。

    牧奇把那個東西送到他面前，這家店消費滿一千的禮品，剛從冰柜拿出來太涼了，你等會再吃。

    阿圓好奇地看了眼那個袋面冒著冷氣兒的東西，老實坐回原位繼續(xù)吃蛋糕。

    他心思不屬于細膩的那一類，都察覺到牧奇從回來后變得更加沉默了，時不時地還會瞅一兩眼他正在挖蛋糕的勺子。

    阿圓的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心里也跟著百轉(zhuǎn)千回地想了很多。

    難道是因為自己剛才自作主張給他的那口蛋糕。

    阿圓嘴里仍吃著蛋糕，語氣淡得就像閑聊一樣，主人，我其實知道你的身體在不舒服。就吃東西，是每個人都會做的很平常的事

    牧奇抿了口茶水，茶葉天然的苦澀溢滿整個口腔。半晌，方回了句：帆哥，嘴巴很大。

    他發(fā)覺阿圓握緊了勺根，面上表現(xiàn)得再淡然，小動作都出賣了他。

    接下來的對話不用猜，他已經(jīng)了然于心。

    這兩年，湯杰帆、楚夢、小璋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在用那種看似洞悉他的想法實則暗自不理解的態(tài)度，和他講道理，打感情牌。

    他的苦痛誰都沒法感同身后。

    原本以為阿圓會不一樣，至少暫時不一樣，就是沒想到這個暫時這樣短暫。

    他自嘲地咧了下唇角，偏頭，窗外的雪下得好大了。再晚一點回家的話，路會不會變得難走。

    這些話憋在阿圓心里有幾天了，他努力想讓自己說話像剛才那個大jiejie那樣有條理，但似乎好像做不到：但是，不想吃飯，也很正常啊。比如說我一直吃，一直吃一樣?xùn)|西，吃厭了，我就不會想在碰它了。還有就是，我今天要是吃的每一道菜里都有正紅色的食物，那我可能寧愿餓著。其實說出來，主人你可能不信，我這兩天食欲都不算很好的，我有個朋友說要來找我，可它好幾天了都沒飛到我身邊，我有些擔(dān)心它。哦你也見過，就是那只小麻雀。

    說到這里，阿圓沮喪了下，繼續(xù)道：所以，我們不要把它當(dāng)成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好不好。那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嘛，就發(fā)生好了，但我們可以苦惱的同時，也干一些快樂又有意義的事情的。

    牧奇目光全然落在他的身上，良久，問他：哪些是快樂又有意義的事情？

    阿圓拼命想了下，試探地問了句，比如把你不想吃的都給我吃？

    牧奇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伸手一陣撥弄阿圓的劉海，你啊你。

    最后率先笑出聲。

    說完，阿圓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捂住自己劉海不讓牧奇碰，縮到一邊吃蛋糕掩飾自己的尷尬。

    發(fā)絲柔順的觸感還殘留在牧奇的指尖，他摩挲片刻，渾身一震，恍然反應(yīng)過來剛才在無意間，吃了一口阿圓遞過來的蛋糕。

    心慌了一瞬，但緊接著，并沒有察覺到胃部有什么劇烈的反應(yīng)，身體里那不斷叫囂的魔鬼也像躲進了深淵。

    喔！喔喔！阿圓忽然站起來，逼到他的面前，焦急地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牧奇莫名其妙看了一眼，立刻哭笑不得。

    阿圓趁他不注意，手摸到了他剛才放在旁邊的圣誕樹冰棍上，拆開立馬就喂到了嘴里，卻沒料到舌頭粘到了上面。

    圓溜溜的眼睛慌亂又委屈地看著牧奇。

    牧奇笑得停不下來，視線沒有一刻離開阿圓的臉上。

    他從來不過什么圣誕這樣的洋人節(jié)日，更不信所謂圣誕老人這樣虛構(gòu)的人物，但他此刻，內(nèi)心開始搖擺了。

    干凈的少年身上穿著他買的衣物，腕上戴著他的紅繩，頭上是他戴上的鹿角頭套。

    他的圣誕禮物真實的存在眼前。

    雪下得再大也無妨，今夜他想晚點回家。

    第10章 10

    扭蛋餐廳今天破天荒地宣布迎接三十桌客人，這是開店以來迎接桌數(shù)最多的一次，蹲侯在門口的黃牛奔走相告，客人從城市的天南海北匯聚于扭蛋機前，等著抽中一枚令無數(shù)人望眼欲穿的酒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