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怎么會單單為了還一根紅繩，就為他跋山涉水地從山里來到全然陌生的城市。

    這樣想來，阿圓很多看似無心天真的舉動，就又多了一層意味。

    難怪。

    比如那次在后廚，阿圓說他在自己的心里；比如那次他感冒，阿圓問是不是想親吻自己；又比如前天，借著問那些網(wǎng)絡(luò)縮寫，實則是在給他暗示；借著吃魚卵懷孕的這樣的小玩笑，實則是想要他負責。

    難怪如此貪戀他的空間，之前夜里還要偷偷來到他的家里，和他睡一張床。

    牧奇素來覺得自己不算心思粗狂的人，卻一直以來的忽略了阿圓這份心意，以至于阿圓剛才實在是忍受不住，向他直截了當?shù)赝懈读苏嫘摹?/br>
    砰砰砰忽然傳來敲門聲。

    牧奇在水中頓了下，拉回思緒，對著門外，怎么。

    阿圓大喇喇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主人，你怎么洗了這么久啊。

    聽到他的聲音，牧奇有些不自然地回復(fù)，有事？

    阿圓：快點洗吧，洗完了我也要趕緊洗了，上次你不是說有鄰居阿姨說我洗澡太晚了擾民嘛。

    牧奇僵硬的肩膀瞬間一松，起身欲拿毛巾，又聽到阿圓在那建議，或者，和主人一起洗也可以啊，反正我用淋浴，你用浴缸，我們互不打攪。

    不行。牧奇立馬拒絕，下意識又坐回水中，溫水漫到胸口。

    阿圓嘁了一聲，覺得主人一點也不會節(jié)約時間。

    想起他以前在山里，整顆人參都浸在溪水里，涼爽舒服，水質(zhì)還干凈清透，缺缺就在他身邊沾水梳毛，一起洗澡挺好的啊，洗澡的時候聊天最愜意了。

    許是今天泡澡的時間有些久了，牧奇覺得心臟跳動得有些快，又在水里坐了半分鐘，他才再次嘗試起身。

    沒想到捅破那層窗戶紙后，阿圓竟然這般急不可耐起來，倒叫他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毛巾擦凈身上的水，牧奇伸手探向備好的睡衣。

    牧奇：？

    他晃了晃手上單薄的長袖睡衣，確認里面什么也沒有。下一瞬，他看向盆子里那些已經(jīng)泡在水里的之前換下的衣服。

    牧奇在原地無奈捂額。

    剛才渾渾噩噩進房間，只拿了睡衣出來。

    家里現(xiàn)在還有另一個人。

    換作是往常，牧奇直接把門拉開一條縫，喚阿圓給自己取了褲子來便是，今天倒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口。

    他站了有一會兒，縱使頭頂有浴霸，還是有些涼，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他試探地朝外問了句：阿圓？

    沒想到阿圓一直站在門邊，壓根沒走，響亮地噯~了一聲。

    牧奇：

    阿圓沒走是出自擔心，可能是長期和動物相處，沾染了一些它們的心性，覺得洗手間這種帶水源的封閉的地方不太安全，主人在里面待這么久，他不放心，所以就一直守在外面。

    但換到牧奇心里又是另外的念想了。

    怎么了嘛。阿圓覺著奇怪，喚了人又不說話。

    牧奇輕咳了下，去到我房間的衣柜里，拿條褲子。

    阿圓噢了一聲，往主臥走了兩步，想起什么又退回來，是要拿內(nèi)褲還是睡褲?。?/br>
    牧奇：都要。

    阿圓連忙蹬蹬蹬跑去，翻找了好一會兒，空手跑到洗手間門口，主人，你有藍色的內(nèi)褲，還有深灰色的，你想穿哪個啊？

    洗手間內(nèi)沒人吭聲。

    阿圓自顧在那說道：我覺得這個藍色的好看

    牧奇的語速很快，拿深灰的。

    昂，那睡褲捏，什么顏色的

    牧奇：隨便。

    阿圓再次跑回臥室，他不管，主人今天就要穿他喜歡的藍色內(nèi)褲。

    拿著褲子前腳剛到洗手間門口，后腳牧奇就快速打開門，飛快伸出一只手，奪過了阿圓手里布料。

    牧奇看著手中這藍色的布料，心情復(fù)雜。

    阿圓還沒反應(yīng)過來，面前的門就已經(jīng)一開一合，門框因為關(guān)門時的震動還在輕微地晃。

    阿圓摸摸后腦勺，一臉地莫名。

    很快，洗手間的門再度開啟，牧奇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穿著花紋不配套的睡衣睡褲，道了聲：謝謝。

    然后徑直回了房間。

    夜里。

    客廳的燈熄滅，隔壁的房間進了人，隱約能聽到人在地板走動的聲音。

    那人應(yīng)該是上了床，翻來覆去有床墊晃動的咯吱聲，應(yīng)該是又在看《甄嬛傳》。

    牧奇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毫無睡意。

    最后他坐起身來，拿過床頭柜上已經(jīng)涼了的白開水，慢慢往仙人掌的盆栽里倒水。

    腦子里想的卻是

    如果不答應(yīng)阿圓的話，他會不會哭呢。

    肯定會。

    慢慢的，盆栽浸滿了水，手握馬克杯的牧奇一直在望著別處出神。

    牧奇是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的，剛瞇著一會兒，門鈴就響了。

    他無可奈何，掀開被子，披了件卡其色的開衫，去開門。

    湯杰帆凍得雙手都快失去知覺了，進了房間渾身一暖，瞬間如活了過來，真是太冷了，強烈要求給南方也裝上暖氣片，我們天澤這種不南不北的中原城市，冬天真是凍得夠嗆！

    他瞅見牧奇眼下似有點陰影，又沒睡好？不過看你精神還挺不錯。

    被吵醒的牧奇不僅沒有起床氣，還給他熱了碗阿圓昨天沒吃完的紅豆湯。

    小圓圓呢，還睡著？湯杰帆瞥了眼次臥。

    嗯。牧奇應(yīng)了聲。

    阿圓這幾天熬夜追劇，第二天都會賴床，打雷都吵不醒他。

    湯杰帆把身邊的椅子拉開，示意牧奇坐。牧奇把手搭在椅頭，習(xí)慣性地站著，沒有去坐。

    湯杰帆神色一黯，說道：我今天是來催你去復(fù)診的，本來應(yīng)該每周或者半月去一趟醫(yī)院，硬生生被你拖成一個月去一次，這次可不要再拖了。

    牧奇搖頭。

    湯杰帆：搖頭是什么意思？

    牧奇有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最近狀態(tài)還行，緩緩再說吧。

    湯杰帆怕他有抵觸情緒，也不好多說，話題一轉(zhuǎn)：阿奇，昨天小圓圓直播沖上了浣熊TV打賞榜第三名，真是太意外了！而且聽說那滯銷的土豆也賣光了，喜上加喜！一會兒小圓圓醒了，我要好好夸他，又省心又乖巧還貼心可愛，之前當了那么多年的經(jīng)紀人，還沒見過這么順我心的藝人。

    這事我正準備問你的，昨天我不在家，也沒能趕上直播，怎么突然就這么好的成績？牧奇問。

    湯杰帆扒拉完一碗湯，害，這事說來是真湊巧，準確說來是小圓圓直播間里的人逗他好玩，見他在學(xué)英語，就開玩笑說謝謝的英文是Iloveyou，他直播間里的觀眾都很寵他都是媽粉嘛，不停地打賞想聽小圓圓說這句英文，越打賞越多，就這樣金額飆升老實說，我覺得這是一個無意間形成的可以載入史冊的人設(shè)營銷案例，好好復(fù)盤，然后是可以循環(huán)使用的

    說到這里突然發(fā)現(xiàn)牧奇那邊沉默了，連忙收住，得得得，知道你不舍得給小圓圓立人設(shè)，不營銷不營銷行了吧，一點商人頭腦都沒有

    每天就知道顛勺，當然這句話只敢在心里想想，沒敢說出口。

    哪想牧奇并沒有說話，而是坐到湯杰帆剛才為他拉開的椅子上，望著桌面出神。

    湯杰帆以為是自己的想法惹牧奇不高興了，哎唷，我就隨口一說，職業(yè)病職業(yè)病，還不是為大家著想，每天挖空心思怎么想著給工作室的大家多賺點錢。

    牧奇嘴里喃喃道：謝謝

    這一聲謝，嚇得湯杰帆的碗差點都沒端住，牧奇竟然沒罵他還和他道謝？

    他神情復(fù)雜地打量牧奇，后者時而蹙眉，時而面色恍惚。

    也不知道兩人沉默坐了多久，牧奇的表情終于歸于平靜：帆哥，有件事拜托你一下。

    湯杰帆把那碗涼透了的紅豆湯一飲而盡，說。

    牧奇的聲音有些沙啞，今天我要去復(fù)診，阿圓直播的時候你看著點。

    湯杰帆：？剛才不還說不去。

    汽車平穩(wěn)行駛在去往郊區(qū)療養(yǎng)院的路上。

    牧奇剛出現(xiàn)進食障礙的時候，剛退圈不久，公眾對他的關(guān)注度還很高，公寓住處門口常常有狗仔蹲著。牧奇并不想把病情傳出去，無意借此賣慘博得同情，便找了這家偏僻的私人療養(yǎng)院進行治療。

    準確說來，退圈并非被動，如若當時他繼續(xù)堅持，也能繼續(xù)在娛樂圈占有一席之地，畢竟真要算的話，黑紅也是一種紅。只是他主動選擇了離開那個令他深惡痛絕的是非之地。

    左手腕的手表已經(jīng)響了好幾聲了，牧奇沒接，過了會兒，手表安靜了下來。

    剛過一秒，鈴聲又開始響起。

    牧奇這次沒有猶豫地點了綠色的接聽鍵。

    那頭阿圓的語調(diào)軟軟的，充滿急切，主人，我剛睡醒你怎么就不見了，帆哥說你去看醫(yī)生了。

    牧奇算了下，阿圓一共睡了15個小時，真能睡。

    阿圓擔憂道：我去找你好不好，怎么可以自己一個人去看醫(yī)生呢，我看電視里面，醫(yī)生都很嚇人的，會拿那種長長的針孔，扎進你的手背，看上去好疼的，主人，你怕不怕。我今天不直播了，我來陪你。

    牧奇忍不住彎唇，我不怕。

    阿圓有些不開心，可是我怕，主人你已經(jīng)兩天都沒陪阿圓直播了，醫(yī)生會不會把你留在那，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我去看的心理醫(yī)生，不用打針。牧奇安撫道：今天就會回來，回來給你帶醫(yī)院那塊兒很有名的頂頂糕，怎么樣？紅糖做的，是你愛吃的那種軟糯口感。

    阿圓悶悶不樂地說：好。

    掛了電話。

    牧奇的臉色隱在黑暗的車廂內(nèi)。

    在弄清那句Iloveyou的真相后，牧奇并沒有生阿圓的氣，阿圓什么也不懂，怪不得他，的只是誤會一場。

    剛才那通電話里，阿圓清甜對他充滿依賴的聲音，還回蕩在牧奇耳邊。

    阿圓一如既往地干凈澄澈。

    可恥的是他自己。

    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英文，攪得他一晚上都不安神，在得知真相后，那種難以言喻的失望，甚至延續(xù)到了此刻。

    他到底在失望什么。

    他又為什么會失望。

    汽車駛緊療養(yǎng)院的停車場，停穩(wěn)后拉開車門那一刻，隔著口罩，他都聞到了一股醫(yī)院慣有的消毒水味。

    他厭惡這個味道。

    會讓他想起這兩年無數(shù)次踏進這個地方，連帶著的不好的回憶。

    這半年來得倒是少了，并不是病逐漸好轉(zhuǎn)，而是它壓根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讓牧奇漸漸淡了能治好的信心。

    醫(yī)久自醫(yī)，醫(yī)生的那套說辭，他差不多已經(jīng)能背下來了，來得少了，因為不想再浪費時間做這些無用功。

    只是今天，他忽然有了強烈的想找人聊聊的想法。

    踏進療養(yǎng)院的那一刻，消毒水味更甚。

    他自嘲地壓了下帽檐，他有什么資格失望。

    是他的身心健全么，還是他能有勇氣脫下帽子口罩沒有障礙地在路上行走？連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他都做不到。

    事先有過電話預(yù)約，崔醫(yī)生提前半小時就已在等候。

    牧奇不是她接觸時間最長的病人，卻是較為棘手的一位。每次治療交談，牧奇都很配合她，愿意主動傾訴。

    但牧奇太聰明了，甚至能猜出她大致的治療方案。

    他有自己的主見，深受自己強烈的控制欲望所害，害怕生活里再出現(xiàn)什么超出他控制的事情，便把自己囚禁在禁食的空間里，從完美地控制自己這件事中，獲得成就感。

    當牧奇敲門的時候，她立刻扯回思緒，換上職業(yè)微笑，好久不見。

    牧奇也回應(yīng)了聲，取下帽子口罩。

    她不作聲色地打量牧奇狀態(tài)，除了臉有些臭以外，整體看上去比上次來要好。但她不會說出口，對于普通的病人，同對方說氣色變好了，是喜訊，可是對厭食癥的病人，這句話是大忌，對方可能會因為這句話加重節(jié)食。

    崔醫(yī)生撩了撩自己的秀發(fā)，昨天剛燙的，怎么樣，還做了護理，是不是很有光澤。試圖用這個打開話題。

    牧奇只看了一眼，便移開眼，還行。

    崔醫(yī)生對他的態(tài)度早就習(xí)以為常，走到飲水機邊，問他：咖啡還是茶？

    室內(nèi)開了暖氣，溫度很高，牧奇脫下外套，白開水，謝謝。

    盛好水，崔醫(yī)生把玻璃杯放到他面前，你可真是稀客，打了無數(shù)通電話三請四請才肯過來。還是老規(guī)矩，聊聊最近生活吧，你先還是我先？

    出乎意料的，牧奇這次竟然主動要求，我先吧。

    他望著面前冒著熱氣的那杯水，眼底一閃而過絲笑意，我最近，過得還挺混亂的。

    牧奇來時，并沒有組織語言，所以交談斷斷續(xù)續(xù)的，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

    不知不覺，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

    大多時候，崔醫(yī)生都處于一個傾聽的狀態(tài)，同時在細微地觀察牧奇。這次交談是次全新的進展，她第一次聽牧奇和她說這么多話，也是第一次在牧奇臉上捕捉到一些從未見到過的神色。

    墻壁的掛鐘忽然敲響了八下。

    牧奇偏頭看了過去，晚上八點。

    崔醫(yī)生開著玩笑，別擔心，我的治療是按小時收費的，沒有準確的下班時間，聊通宵我都歡迎。

    牧奇喝水潤喉，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崔醫(yī)生拿過自己剛剛一直在記錄的紙板，這次檢測你的體重控制得分和之前持平，但認可度得分和自我控制得分都有所下降，似乎和你生活里出現(xiàn)的這個叫阿圓的朋友有關(guān)。

    牧奇的指腹摩挲著杯壁。

    崔醫(yī)生的語氣溫和，好，又不好。好的是，你的注意力不再全放在體重和食物上，你的生活挪出了大半的時間，放在了如何照料這個朋友這件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