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底，秦省省城長寧市西靖區(qū)。

    深冬的上午，省經(jīng)資委辦公大院。

    凜冽的寒風從昨夜就已經(jīng)刮起，至今沒有消停，那已經(jīng)掉光了樹葉的枝條無力地隨風扭動，幾片葉子在地上打著旋在院里飄來蕩去。前幾天下的雪還有些堆積在院里沒有鏟走，寒氣快滲入了人的骨頭里。

    門口傳達室的李大爺裹緊了有些臟兮兮的軍大衣，吸溜著鼻子，把雙手伸到嘴邊呵氣，一邊還跺著腳，實在是冷得坐不住了。

    李大爺有些無奈地看著門口站著的兩個人，那兩個人身上都穿著略顯單薄的夾克和西褲，臉色被凍得臘黃，嘴唇都紫了。他們從一大清早就趕過來了，守在這里，李大爺也不能趕他們走。

    不用說，李大爺也知道他們是來干什么，都是為了一件事，過年。昨天、前天、大前天，甚至上周上上周就開始了，每天不斷有人來這里找領(lǐng)導簽字要錢，大家的理由都是一樣的：沒錢過年了。再不弄點錢回去，廠里不光是要斷炊那么簡單，這個年都得過得愁云慘霧一片，工人們少不得還會鬧點事，那就麻煩大了。

    “都什么年代了，連口飯都吃不上，這種單位領(lǐng)導簡直是無能?！崩畲鬆斝睦镟止局?，有些鄙夷，但是本能地他還是有些同情。所以他只能好言相勸：“你們先等等吧，領(lǐng)導們還沒到呢，等他們到了我保管通知到，讓你們進去暖和暖和。”

    站在門口的兩人連聲道謝。

    這個時候，一名三十不到，顯得頗為精神的青年男子，戴著一頂黃絨毛線帽，騎著一輛山地越野型的自行車，一溜煙般地從路口出現(xiàn)，沖到了院門口，他用熟悉地語氣喊道：“李大爺，把門開開，我要進來?！?/br>
    李大爺從窗戶探頭一看，笑道：“我說麥子，你每天還真是趕巧第一個。這表現(xiàn)，回頭換我保準給你升一處長做。”

    麥子單腳撐在地面上，騰出雙手拉了一下毛線帽檐，看得出他額頭冒出了細細地汗珠，顯然一路騎行消耗了不少力氣，他沖李大爺笑道，“李大爺，您說的，回頭我要是升不了處長，回頭我就申請調(diào)門衛(wèi)室，做室長?！?/br>
    李大爺一樂，還室長呢，這小子盡想著美事。他樂呵呵地走了出來，將大門推開了一個縫，準備放麥子進去，但回頭一看那兩個人正伸著腦袋張望，聽到他們倆的對話后顯得有些失望，這麥子年輕又連處長都不到，是個小角色，本想套個近乎，現(xiàn)在也那力氣了，還是等下領(lǐng)導吧。

    倒是麥子剛要進去，突然回頭看了一下那兩人中的一人，怔了怔，“咦，你不是張來先張科長嗎？”

    張科長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聽到那個叫麥子的年輕人喊他，不由得一愣，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似乎有些熟悉，頓時陷入冥思苦想中。

    麥子熱情地道，“張科長，您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啦，我是麥文舟，五六年前我也在橋廠干過的?！?/br>
    張科長頓時想起來了，好家伙，都差點忘記這個年輕人了，這都五六年前的事了，記得那個時候廠里是一批剛來沒兩年的大學生，有的還在實習，有的剛剛能叫上名字，后來省里說要成立一個新的省經(jīng)貿(mào)委，缺人，要在全省借調(diào)一批有點工作經(jīng)驗的大學生去工作。當時就在橋廠和兄弟分廠里借了三個人，其中有個小伙子，好像就姓麥。后來那三個人誰也沒回來，有的留在省里發(fā)展了，有的走了。

    看來這個麥文舟就是被看中留下的。想到這里，張科長眼前一亮，“對對，我想起來了，你是麥文舟，想當年你可是風云人物來著，怎么樣，在這里干得還可以吧？你看，我這……”

    聞弦歌而知雅意，麥文舟瞄了一眼兩人凍得顫巍巍的樣子，立即心里就有數(shù)了。

    “張科長，這樣，你們先跟我到會議室坐坐，里面暖和。一會兒領(lǐng)導到了，你們要找哪位，我?guī)湍阃▓笠幌?。”麥文舟熱情地道?/br>
    果然朝中有人好辦事啊。張科長兩人頗為開心，麥文舟和李大爺打了聲招呼，就帶著兩人走了進去。院里的寒風依舊，但屋里就暖和多了，麥文舟把他們帶進一間會議室，然后就張羅著倒了兩杯熱水，兩人感激不盡。

    互相介紹了一番，原來另外一位是廠里新調(diào)任的劉科劉副廠長，三人隨口就閑聊了起來。

    “張科長，今天來找哪位領(lǐng)導呢？”

    “找綜合處的馬處長?！?/br>
    “馬處長啊，我挺熟的，以前我在他手上干了兩年?！?/br>
    “那太好了?！?/br>
    “你們今天找他辦事嗎？”

    “唉……”

    說到這里，張科長的眉頭就緊鎖起來了，不是被逼無奈，他至于要苦哈哈地一大早眼巴巴地趕來么？

    麥文舟也沒在意，隨口問道，“張科長，咱們現(xiàn)在還生產(chǎn)250的車橋么？”

    “對，還是?！?/br>
    “會還是13噸的載荷，2噸的自重吧？”麥文舟一邊給他們添茶水一邊問道。

    劉科副廠長顯然對技術(shù)更熟一點，有點自豪又有點尷尬地點頭道，“改了改，現(xiàn)在自重僅僅不到1噸，傳動效率達90%?！?/br>
    麥文舟聽了后，心里苦笑了起來。沒想到離開五六年了，居然還是老掉牙的技術(shù)。這種老款車橋，臺架測試結(jié)果顯示傳動效率僅為80%，損失極大，裝車之后最大公路行駛速度僅為70公里每小時，更重要的是，作為軍車車橋，可靠性并不高，故障率高，可維修性差，裝備部隊初期怨言極大，到現(xiàn)在雖然有很大的改進，但是從市場角度來看，仍然落后太多。

    顯然，橋廠走到今天這步，有偶然也有必然，作為本省最大汽車企業(yè)西北重型汽車廠的車橋分廠，前兩年就在改革的大潮中被推向了市場，成立了秦威車橋廠，被要求自負盈虧。以橋廠那點子落后技術(shù)，還有那些除了埋頭苦干，一點市場意識也沒有的管理層，不出意外，走到今天就是必然的。

    “這個里面啊，還有顏工的很多貢獻。”張科長低著頭喝茶，若有所思地在一旁補了句。

    麥文舟心頭一震，心道，我早應(yīng)該想到了。但是這話自然就擱心底了，他沉吟地換了個話題道，“其實，與其找經(jīng)貿(mào)委，還不如去找西汽呢，林總肯定管你們啊?！?/br>
    張科長的臉色愈發(fā)黑了起來，心里腹誹，要是林總肯管我們，至于讓我這堂堂辦公室科長跑這里來蹲點嗎？這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不讓上級領(lǐng)導照顧下，過年橋廠兩三百號人，加上家屬五六百號人，都得去吃土。

    “所以這不找找馬處長的門路，必須得想點法子，讓我們過冬啊?！睆埧崎L苦著臉道，說著瞟著身邊人一眼?！澳阏f是不是啊，劉副廠長？”

    劉副廠長同樣尷尬，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兩三百號人啊，鬧起來不是開玩笑?！?/br>
    麥文舟有些哭笑不得，這兩位可真天真啊，居然還想著讓經(jīng)貿(mào)委幫忙解決過年問題。這都什么年月了，改革開放都二十三年了，還有指望著上級領(lǐng)導派蛋糕的工廠，有點滑稽了。

    但是在機關(guān)干了幾年的他，什么多余的話也沒有說，他現(xiàn)在沒有那個權(quán)限替領(lǐng)導答應(yīng)什么，能幫忙通報獲得接見，也是因為領(lǐng)導對他的器重了。

    一上午的時間，麥文舟繼續(xù)忙碌著，先收拾了一下辦公室，提前到整理一下辦公環(huán)境，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領(lǐng)導對這個很欣賞。但要是說，他就憑著這份勤快就想獲得賞識，就太天真了。想當初，一批借調(diào)來的大學生，到現(xiàn)在留下來的也就少數(shù)人，其中能轉(zhuǎn)正的更是鳳毛麟角，前年轉(zhuǎn)正的指標不過兩個，他硬是憑著過硬的才干擠掉了一批人，才獲取了其中一個名額。

    在工作過程中，他心里一直惦記著一件事情，始終有些沒法安寧。正如他所料，張科長和劉副廠長的公關(guān)行動毫無效果，麥文舟剛寫完一段報告，抬頭正好從窗戶里看到，兩人垂頭喪氣地走了，看著他們落寞的背影，麥文舟呆怔了半天。

    從內(nèi)心來說，麥文舟其實對橋廠兩三百號人的吃飯問題不是太在意，畢竟也離開多年了，再說了這年頭死去活來的企業(yè)不知道有幾家，不差秦威車橋廠一家。然而，有一個人卻像針一樣扎在他的心里，那是永遠拔不出來的刺。

    剛在聊天中，他打聽到了，那個女孩還在橋廠，她也是兩三百號人中的一員，她還在那里努力發(fā)揮作用。實際上，他不想承認的是，也就是因為想聽到那個女孩的消息，才主動招呼兩人進去的。

    心神不寧的麥文舟，恍惚一直到下午，被他的上級領(lǐng)導齊準山看出來了，齊準山有些語重心長，“麥子，你是不是家里有事？工作是重要，但是家里要有困難你要說出來。單位能幫忙的就幫忙?！?/br>
    “謝謝齊處，我沒事?！丙溛闹勖銖娨恍Α?/br>
    齊準山有些狐疑地看著他，“走吧，我們該去開會了?！彼矊嵲跊]空理會麥文舟的情緒，下午的這個會議非常重要，關(guān)系到機構(gòu)改革的事，還有一些新工作思路學習和任務(wù)部署。

    在會上，麥文舟坐在齊準山的身后，默默地記錄，聽著領(lǐng)導們高屋建瓴的發(fā)言，聽到關(guān)鍵處一句“鼓勵干部去企業(yè)幫扶生產(chǎn)、管理和經(jīng)營”時，心中一動，就在那一剎那，他的筆重重戳在筆記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