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喬木兮 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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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著的犬牙間溢出某種沉郁的,好似悶雷般的低吼。 隨即,他整張臉都發(fā)生了變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樣燒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傷越來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紋路如蛛網(wǎng),愈漸擴大,再愈漸深邃。 最后連成一線—— 巍然肅穆的長空之上,寒光電流蓄勢待發(fā),磅礴的雷電帶著難以察覺的怒火呼嘯而來,如巨龍狂嗥,大口一張,便將整個白櫟樹淹沒于嘴下。 嬴舟忽覺眼前白光大熾。 剎那間,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 天罰說不清是幾時結(jié)束的。 白於山的這場無妄之劫,是它自天地開辟以來遭受的頭一次禍難,令本就沒什么生氣的山林,在雷霆過后更加荒蕪。 大半的參天巨木被攔腰削斷,一時頭頂?shù)墓饩€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臉上的灰土,掀開尾巴,用嘴將掩在皮毛內(nèi)的姑娘叼了出來。 碩大的櫟樹當(dāng)中撕裂開了一條口,猙獰地露出其間白森森的皮rou。 龐然巨物如大廈傾覆,那畫面無疑是可怖的。 “誒、誒……你怎么樣?”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jǐn)堊∷?/br> 小椿的四肢儼然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駁的樹皮,五指與發(fā)絲漸次化作細(xì)碎的根須,由尖端而起,緩慢地開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蒼勁滴翠的樹干間不住徘徊,內(nèi)心感慨地喟嘆。 風(fēng)雨蹉跎上千年,做夢也沒想到最終的歸宿會來得如此倉促。 她還未長成頂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強大到獨當(dāng)一面。勤勤懇懇地活至成年,老老實實,人畜無害地當(dāng)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難怪都說麻繩專挑細(xì)處斷,亂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蕩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種。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渾濁的白霧,她忽然又覺得。 這遙遙無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結(jié)束了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的…… 橫豎,來去都只她一個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會有誰惦記,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來的候鳥會想起她嗎? 嬴舟發(fā)現(xiàn)她瞳色不對勁,知曉是大限將至,心里驀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們爭奪妖骨誤入此處,她也不會遭此池魚之殃,說到底是被他連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手指拂開小椿眼角灑落的樹皮碎屑,好讓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還有什么心愿嗎?” “有沒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聽得這句話,小椿猶自盯著高遠(yuǎn)的天空,嗓音輕得幾乎難以耳聞,無意識地呢喃道: “我想見白玉京……” 嬴舟一怔,腦中不知所謂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將閉目,忙連聲應(yīng)道: “好,好?!?/br> “那……他在什么地方?” “我要去哪里找他?” 小椿講出那幾個字后其實就已然斷了五感,旁邊的人被霧氣所遮蔽,偌大的視野里僅剩下自己那尊喬木。 正亭亭如蓋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樹精殞命之時,恰逢八月金秋,乃是收獲的季節(jié),草木瓜熟蒂落,稻谷萬里飄香。 微風(fēng)過處,滿山皆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那棵白櫟樹也不甘人后,梢頭掉下了一粒不怎么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沒入草地里。 第4章 小椿(四) 你好小啊。我都可以當(dāng)你奶…… “喂、喂!……” 嬴舟連喚了許久。 而樹精杳無聲息地靠在他臂彎間,只定定地仰著頭,仿佛是至死都還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鉛色,整個人已經(jīng)樹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里長出的皮rou,就剩一張臉勉強留有五官。 嬴舟終于放下了手臂,好似瞬間抽去精氣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著懷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極度頹喪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緊十指,抓了一大把干脆的枯葉。 我又搞砸了。 他咬著唇,無比厭棄地讓尖銳的指甲扣進(jìn)血rou里。 我又搞砸了…… 沒有拿到妖骨,沒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沒能自保,最后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還是什么都做不好。 還是那么一無是處。 嬴舟繃緊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動,只是片刻,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揪斷的是小椿樹化的枝條,急忙就松了手,隨即輕拿輕放地擱在一旁。 喧囂過后的山林靜得有些駭人。 周遭不聞鳥啼,亦不聞蟲鳴,無風(fēng)無雨,沉寂得猶如一片死地。 他盤膝待在小椿身側(cè),安靜地出著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用以修煉的上古妖獸遺骸已經(jīng)沒了,按理,他應(yīng)該再去尋覓別的靈物,可此時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動彈。 嬴舟枯坐于林間,宛若參禪入定的老僧,有那么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覺不到周遭時間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葉被天罰削去了十之七八,視線便陡然開闊了不少。 天日高霽,疏疏漏下幾縷月光,潑地如雪。 他舉目去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都入夜了。 嬴舟摁著膝頭,皺眉打量地上的小椿——總不能叫她就這么躺在這兒。 既是草木,那還是入土為安吧。 他如此想著,終于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長變化,聚成一把鏟子,打算掘個坑,將她就地掩埋。 白櫟樹扎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時間,嬴舟拄著火鏟輕輕抹汗。 雖說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壓也或多或少影響了妖力,維持人形來掘土的確比較消耗體能。 他靜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閉目放出自己的原身來。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躍,顯出一頭銀灰色的狼犬,干凈蓬松的毛發(fā)灰中泛青,近乎于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許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個不錯的姿勢,然后……開始手動刨土。 到底是犬類的天性,他干著順手多了,不覺越來越起勁,還特地仔細(xì)修整出墳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觀。 深山的夜色是靜謐的,偶有風(fēng)聲。 殘缺不全的夜幕間繁星萬點,端的是個和暖的初秋。 地上堅厚的碎石下,一節(jié)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極驚人的速度展開了三片嫩葉。 小椿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視野便被一頭灰白的巨狗填滿,而這狗正在專心致志地用兩條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小山似的泥壤。 由于是在幽暗的晚間,她第一反應(yīng)是下了陰曹地府。 緊接著肅然起敬。 這就是森羅冥界嗎?連養(yǎng)的狗也比別處大上好幾圈呢,看著就精神。 這念頭才冒出去沒多久,那白犬雙耳倏忽一動,突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臉盯著她的位置。 樹苗與狗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靜靜對視。 微風(fēng)卷過幾縷帶弧度的尷尬。 小椿覺得,他應(yīng)該聽見了…… * “你的意思是說,我現(xiàn)在還在陽間,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長的個頭,又不愿匍匐身體,得費勁地低著腦袋,才勉強能與那根樹苗對話。 纖細(xì)的幼苗晃悠著兩片青葉,扭前扭后地打量自己。 “這是我的新身體嗎?真的假的……好健壯,好鮮嫩!我喜歡!” “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真懷念啊?!?/br> 樹苗“捧”起臉頰,興致勃勃地左右搖擺。盡管這玩意兒連個五官也沒有,但嬴舟不難從其豐富的肢體言語間讀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無地皺著,將視線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 小椿攤開葉子聳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