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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第73節(jié)

    “能看!”

    他忽地打斷,語氣甚是固執(zhí),“怎么不能看,現(xiàn)在就可以!”

    嬴舟一把拉住她,作勢要往山下走,“今晚出發(fā),一天一夜,明日傍晚便能抵達(dá),我跑快一點,也許下午就到了?!?/br>
    他話音很急,不住地給她找補,“要么,我們?nèi)フ倚∫處兔?,雖然她的傳送術(shù)一次僅能對一人使用……但也沒關(guān)系,你先去,我腳程快,明天等我來接你?!?/br>
    在這一番言語里行了差不多百丈遠(yuǎn)的距離,嬴舟才發(fā)覺小椿隱約遲疑的腳步。

    他無措地緩緩放慢了速度,茫然而張皇地轉(zhuǎn)頭。

    她正立于陡坡的三級臺階上,目光平靜且淡然地輕投在一個偏低的位置,卻談不上是悲傷抑或歡喜。

    那是嬴舟頭一次在小椿的眉眼間看到這樣的神色,一種近乎麻木的,認(rèn)命的表情。

    很奇怪,她分明毫無悲戚之色,更不曾掉一滴眼淚。

    可他就是感覺到了鋪天蓋地的難過。

    仿若無邊無際的鬼手,自身下自腳邊,張牙舞爪地纏上四肢軀殼。

    過了好一會兒,小椿才極輕地牽動嘴角,淺淡地朝他一笑,說了句“謝謝”。

    “其實……其實我也沒有那么想去看海的?!?/br>
    嬴舟雙眼一瞬不瞬地釘在她臉上。

    看她不著痕跡地說道:“當(dāng)日借樹種重生時,我對今天的結(jié)果,就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了?!?/br>
    “想來也是,萬事萬物都只有一條命,哪能讓我這么容易死而復(fù)生……”

    小椿言至于此,抿唇深吸了口氣,感恩地輕輕點頭,“所以我求著你帶我離開白於山時,便在心頭對天起誓——”

    “若能見一見山外的世界,死也甘愿。我是有抱著一去不回的決心的,如今……”

    她頓了下,故作輕松說,“如今能夠見過那么多的人和事,我挺知足了,真的?!?/br>
    小椿忽然仰了仰頭,莫名地眨了好幾下眼睛,才又收回來沖他釋懷地一笑,“先前說什么想當(dāng)你的跟班,想留在外面的話……只是一時起的貪念?!?/br>
    她一頷首自嘲地?fù)蠐隙鞍?,大概老天爺也瞧不起我的貪心吧?!?/br>
    嬴舟被她連著流露的幾次笑容激得咽喉莫名哽痛,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回過身來,鄭重道:“你可以貪心的?!?/br>
    他認(rèn)真的重復(fù),“可以貪心?!?/br>
    他走上幾步臺階,站在與之持平的位置,修長的十指輕捧住她的頭,專注地看了許久,而后放才在自己胸懷心口的地方。

    “不管怎么樣,先活下去?!?/br>
    嬴舟用力咬牙,眼神堅定地說道:“你只要負(fù)責(zé)活下去便好,別的我來想辦法?!?/br>
    他一個唾沫一個釘?shù)某兄Z,那一刻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作為妖,擁有漫長壽命的好處。

    小椿去不了的地方,他可以替她去,找不到的東西,他可以幫她找。

    滄海桑田,他能拿出足足一千多年的壽數(shù)去消耗,去揮霍,去觸碰渺茫的天道、無常的命運。

    約莫是察覺她的無動于衷,嬴舟突然固執(zhí)地抬起小椿的兩條胳膊,繞到他后頸去,一定也要她給予回應(yīng)似的攬著自己。

    常年飛霜雪的北號山蕭索蒼涼。

    小椿在少年的肩側(cè)露出一雙明澈如春水的眼睛,她深深呼吸,嗅到滿腔北風(fēng)的味道,又干凈又冷凝。

    因為族中男子居多,女眷的住處便自然而然安排在了稍偏一些的地方。

    嬴舟送她到門外便離開了。

    小椿卻沒有立刻進(jìn)去,她在微雪輕揚的夜里獨自待了一陣,細(xì)碎的雪花于漆黑的天幕下星辰般飛卷閃爍。

    就有一枚枯葉訕訕地來到身邊,她攤開掌心,葉子便順理成章地落了上去。

    是白樺的葉片,天寒地凍的高山里除了松、杉以外,數(shù)它最多。

    落葉枯黃而泛著微微的金色,在小椿的注視下隱約變成了銀杏的模樣。

    她合攏五指,望向星空,忽而茫茫地想著。

    或許這個世間,唯有自己才明白那位前輩最終作此抉擇時的心情吧。

    她似是而非地抿起唇來,思緒漫無邊際地蔓延。

    尋常妖族一千五百歲就算是高壽了,而三千多年于她而言還只堪堪成年。

    樹精的一生長得仿佛瞧不見盡頭。

    “我能比你撐得更久些嗎?”

    小椿垂眸自語般地詢問手里的枯葉。

    說完又笑起來,回答自己,“誰知道呢?!?/br>
    *

    嬴舟滿腦子裝著事情,憂思重重地折返回去,剛行至山洞前,大老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半靠在他房間外。

    正奇怪,等走得近了對方也跟著慢條斯理地直起身,悠悠步出陰暗之處,一張剛毅如刀削斧刻的面容照在月光下,來的居然是重久。

    “唷?!彼幌滩坏卮蚵曊泻?,“等你很久了?!?/br>
    作為表兄弟,重久平日里很少造訪,對他的態(tài)度向來嗤之以鼻,所以嬴舟不得不感到意外。

    “屋里坐坐?”

    雖是如此,禮節(jié)上的東西倒也不能少。

    重久難得不嫌棄,竟當(dāng)真抱著雙臂大步流星地進(jìn)去了。

    廳中的燈燭被嬴舟隨手點亮,他也懶得給他煮茶,就著一壺涼白水往杯中一倒,便倉促地端上桌待客。

    前者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瞥,信口問:“才送完小椿姑娘回來?”

    嬴舟嗯了一聲。

    他貌似也懶得拐彎抹角,微不可聞地短促嘆了嘆,“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br>
    “你是不是喜歡她???”

    靜夜中,呼嘯的寒風(fēng)分明在室外大肆張揚,而重久竟覺得自己聽到了他呼吸一窒的動靜。

    嬴舟端杯子的手僵在半途,不上不下地懸在桌邊,一時并未承認(rèn),也并未否認(rèn)。

    二表哥看他這反應(yīng),就知道不必再追問下去。

    他發(fā)愁地一搖頭,嗓音平平:“趁現(xiàn)在還早,你別再喜歡她了?!?/br>
    嬴舟視線打了過來,隨之眉峰微凝,滿眼掛著莫名其妙,像是不太清楚面前這個人大晚上無故蹲他家門,又無故同自己說一堆不知所云的話究竟意欲何為。

    他手臂總算是動了,帶著點引而不發(fā)的慍意把杯子砸回桌面。

    “你是不是有???”

    重久難得沒同他吵嘴,反而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地?zé)o奈,“嬴舟,你不明白。”

    “小椿姑娘是只樹精,樹精沒有情根的!你懂嗎?他們生來‘七情六欲’里就缺少一情,是永遠(yuǎn)不會回應(yīng)你的,你喜歡了也白喜歡!”

    嬴舟先前只當(dāng)他是胡說八道,聽到此處心緒不自覺地一觸,繼而又似笑非笑地譏誚道:“你又知道了?”

    重久按捺下脾性,正色說:“你對她怎么樣,旁人會看不出來么?你都快把‘喜歡她’三個字寫在腦門兒上了,為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就她態(tài)度含糊不清,你沒想過原因嗎?”

    他遲疑了半瞬,便篤定地回答:“那是……因為我還沒有告訴過她?!?/br>
    二表哥翻了個無言以對的白眼,言語近乎尖銳,“沒用的。”

    “草木之所以難以成妖,很大緣故正是由于他們在情之一字上淡薄冷漠。飛禽走獸還分雌雄公母呢,你見過幾個分出男女的花草樹木了嗎?更別說小椿這種還能開花結(jié)果子的,他們連繁衍生息都能靠自個兒解決,哪里需要情愛?!?/br>
    他越說越認(rèn)為離譜,“更何況……更何況她是棵樹啊!你怎么喜歡木頭樁子……”

    話音剛落,嬴舟猛地抬眸打斷,“我就是喜歡木頭樁子怎么了?”

    重久:“……”

    他語氣很急,好似急于反駁著什么。

    “再說、再說小椿……小椿和他們不一樣!”

    對,他在心中肯定了自己一遍。

    不一樣。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番結(jié)論,腦海里無數(shù)的畫面瞬間爭先恐后地閃過去。

    比如白石河鎮(zhèn)的洞xue,比如一同翻越的山川河流,比如開封城那幾道讓他咬出的傷口。

    ——“那換作別人肯定會躲開啊,可他不是附在你身上了嗎?”

    ——“他們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總不能也不在乎啊?!?/br>
    ——“或者你認(rèn)我當(dāng)跟班,你罩我吧……”

    嬴舟在耳畔紛繁雜亂的話音中堅定起來,“她或許有幾分遲鈍,但對我和對旁人是有區(qū)別的,是她自己未意識到而已?!?/br>
    “哦?”重久把腿一翹,好整以暇地問,“哪里不一樣?”

    他猶豫了片晌,興許是感覺窘迫,神色躲閃著左右打轉(zhuǎn),不自在地辯解,“她……她會讓我抱。”

    “也會任由我牽手。她不反感我親近她,從來對我都……很遷就。”

    二表哥了然地點頭:“讓你抱是吧?牽手是吧?”

    他驀地起身,一把拎住嬴舟的衣襟,“跟我過來?!?/br>
    “——干什么?!”

    重久的腿雖不及犬族修長,但爬坡上坎速度也不慢,三拐五拐便到了小椿的客房外。

    彼時她恰好在門邊,吃著另一個康喬送來的灰狼族特產(chǎn)——烤羊串兒。

    康喬:“這調(diào)料可是族里的獨門秘方,你在別處萬萬吃不到如此地道的羊rou了。”

    重久跨著大步,還沒走近便招呼道:“小椿姑娘?!?/br>
    她舉著兩手的竹簽子,嘴巴尚在忙碌:“哦……‘愛表格’?!?/br>
    此人把嬴舟一丟,簡單粗暴地問:“小椿姑娘,能讓我抱一下嗎?”

    康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