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喬木兮 第8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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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了一個時辰,遠山夕陽已沉,小椿總算拍拍裙擺站起身,大約是也意識到這間雪屋的主人今日恐怕不會露面,她把魚簍輕放在他門前,沿著山道沒事人一樣地走了。 直到這刻,嬴舟才從墻后出來。 他神情復雜地注視著前方那抹鮮亮的影子,等對方全然消失在視野里,才意興闌珊地去撿身下的竹簍。 里頭的小黃魚顯然干癟得沒了生氣。 夜幕以眨眼之勢迅速圍住了北號山。 嬴舟什么也沒吃,仰首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他雙目無神地平視著房梁,心思遲疑不定。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 他心道。 暫且和小椿保持一些距離,等他真真切切放下了,大家便可以皆大歡喜了。 否則自己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對她。 嬴舟翻了個身,苦惱地將軟枕抱在懷里。 若不先冷一冷自己,肯定……又會控制不住去喜歡她。 可重久說的不錯。 喜歡一棵樹,當真太累了…… * 雨水過后滿天放晴,出門就是明朗和煦的朝陽,小椿在早食攤要了一碗面,剛端上桌,余光便瞥到巡山隊伍中一個熟悉的身形。 兩人的視線不經(jīng)意相撞,很奇怪,各自的反應竟都先是禮節(jié)性地點頭一笑。 小椿很快回神,抬起手去沖他打招呼。 “嬴舟!” 她不急著吃面了,興沖沖跑去問他,“我昨天給你的魚你收到了嗎?” “嗯?!焙笳呙寄壳搴偷仡h首,“謝謝……給我那么多,你夠不夠?” “我和小姨烤著吃了許多,不用在意我。你呢,打算怎么吃?” 嬴舟:“我……大概腌吧。” 放成那樣也沒法兒用別的吃法了。 說完又補充一句,“做好了我送些給你。腌魚,你能接受嗎?” “能啊?!毙〈徊[著眼笑,“我什么都能吃?!?/br> 見她在笑,他也不禁跟著牽起唇角。 和以往不同,小椿總覺得嬴舟這段時日好像瘦了,面相憔悴不少,下巴生著清淺的胡渣。 本還想多問兩句,巡山的首領卻已經(jīng)在喚他。 “回頭我再找你。” 他匆匆道別,小跑著追上隊伍。 一直行至山門,嬴舟仍是沒忍住,偷偷地轉(zhuǎn)頭來看了她兩眼。小椿猶在原地抬手揮了揮,揮到巡山的衛(wèi)隊淡出了眼目,她才重新坐回攤子前,吃完那碗微有些泛坨的面。 過了立春,斷崖橋附近就沒什么人光顧了。 這地方一望便到頭,只孤零零地生著個突兀的崖壁,既乏味又單調(diào),實在毫無趣處。 小椿坐在橋邊,兩腿穿過欄桿的縫隙懸在百丈高的山崖上,神情飄忽地打量著一群群涉云而過的仙鶴,目光說專注也專注,說渙散也渙散,不知是在想什么。 冷不防地給人拍了一下肩,足足過了好一陣她才茫然地側(cè)過臉。 “哎呀。” “那一位”康喬看著她面頰上落下的兩道壓痕,抿嘴笑道,“怎么這么認真,是在入定嗎?” 她抖出絹帕,照顧晚輩那般給小椿抹臉。 康喬手勁大,她被捏得五官通紅,好容易能喘口氣,問說:“你來這里干什么?” “找你玩啰?!焙笳咭聰[輕撩,不甚在意地挨著她坐下,“你最近是怎么了?瞧著總是沒精打采的樣子。” “有嗎?” 小椿自言自語地摸起面皮。 “有啊,看看你那眉眼,都不及從前靈動了?!笨祮坛笠谎觯种庵沃胩稍诘?,“再不久可就要回去當木頭樁子,你不趁春日苦短好好玩樂,跑到這破地方修什么佛?” 她聽得此話,略覺頹喪地將兩條胳膊耷拉在欄桿上,“我也想好好玩樂啊……但是一個人,也不知道該去哪兒?!?/br> 對方理所應當:“嬴舟呢?叫他陪你呀?!?/br> “他很忙的?!毙〈话г估镉謳еc認真,認真地在替嬴舟解釋,“每天都有許多事要做,我不好老麻煩他。” “他忙?”康喬嗤笑,“他哪有事情忙,自己硬攬一堆活兒上身,盡是瞎忙?!?/br> “你若是去找他,他鐵定什么也不做了,刀山火海也要陪著你?!?/br> 小椿將信將疑地睨著她,最后認定她是在逗自己玩,趴著欄桿笑道:“怎么可能?!?/br> “怎么不可能?!?/br> “你不知道么?”這位瘋瘋癲癲的小姨輕描淡寫地拿食指在下頜處淺淺地一撩,“嬴舟他喜歡你啊。” “是想成親的那種喜歡。” 第65章 嬴舟(十一) 你被哪只愣頭青咬鼻尖了…… 她腦子里像怦然開了一朵花, 反復將這幾個字來回咀嚼,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同她確認道:“成親的那種喜歡……就是指的,會一起生一起死, 同吃同住,養(yǎng)育后嗣的那種?” 康喬捧著臉朝小椿笑, “你這個說法還挺有人情味兒?!?/br> “……馬馬虎虎,算是吧?!?/br> 小椿自己惶然地琢磨了許久, 仍舊覺得離譜:“可怎么會呢!我沒有覺得嬴舟……”她皺起眉百思不解,“不像啊?!?/br> “當然了?!彼∫虘猩⒌厍鹨粭l腿,“你是樹妖, 本身覺察不到也挺正常。” 小椿:“怎么說?” “因為草木無情?!焙笳吣槠鹦厍暗男惆l(fā)把玩, “這一點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么?” 她聞言愣了愣, 帶著點后知后覺的詫異, 再聯(lián)想起這段時日嬴舟的舉動, 心頭擲地有聲地“咯噔”一下。 瞬間仿若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的思緒雖依然彷徨,卻又在這彷徨里多出幾許云銷雨霽的味道來。 “但嬴舟與你不一樣?!?/br> 康喬視線未曾瞧她,只落在山下繚繞纏綿的云霧上, “他體內(nèi)既有狼族的血脈, 也有犬族的筋骨。你知道的吧,他們?nèi)D晖松钤谝惶帯?/br> “作為家養(yǎng)的獸類,人族的世界可以有無限廣闊, 而犬類的生命中卻只裝得下一個人?!?/br> “嬴舟也是如此?!?/br> 小椿就聽到她一字一句道,“在他這一生里, 表象萬物皆可為過客,唯有你是獨一無二的?!?/br> 少女漆黑清澈的眼眸微微睜大。 “這便是犬類的天性?!?/br> 康喬說著別有深意地沖她一笑,“是不是吃虧極了?” 樹精生而孤獨,一座山頭能出一只都算罕見, 更不奢望有什么前輩長輩教導引路。大家都活不過千歲,能夠壽終正寢的本族妖怪從盤古開天地至今還沒出現(xiàn)過。 因此,小椿從前只是知曉自己感情淡漠,缺乏濃烈,殊不知……原來她是沒有體會愛慕的本能的。 那樣的喜歡。 究竟是怎樣的喜歡呢? 她走在灰狼族崎嶇彎折的山道間,余光瞥著從身側(cè)手挽手而過的一對青年男女,眼睛就定在他們肌膚相親之處,企圖從中感悟出一二。 摟摟抱抱,勾肩搭背就是矢志不渝嗎? 凡人謳歌風花雪月,謳歌天地人間。 詩詞歌賦能寫盡悲歡離合。 他們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唱“山無陵,江水為竭”。 所有的詞句都好似浮在表面,明明一個“情”字也沒有,卻偏說這寫的是兩情相悅。 真的有情么,情在哪里? 她怎么也不明白。 自那當下,小椿便開始從頭到尾地想,一件事一件事,挨著復盤。 她在想嬴舟。 想他在斷崖橋上毫無征兆地發(fā)火,想他態(tài)度強硬地堅持要拿到望海潮的泉水,想他游湖時沒由來問出的那些話…… 她把這些過往同自己曾經(jīng)理解的談情說愛結(jié)合起來,對比著反復琢磨。 源自于凡人最復雜的情感糾纏住了神經(jīng),這片大地上的萬妖歷經(jīng)數(shù)萬數(shù)十萬年月才勉強摸到的邊緣,此刻過分倉促地席卷上了她的心脈,讓她一時變得無比茫然與錯愕。 輕快的春風自背面吹來,將一把青絲煙花般灑向四面。 小椿忽然艱難地喃喃自語。 “那到底……是什么樣的喜歡?!?/br> 她無法從自身得到答案,只能向無垠的蒼穹求助著問道:“我真的不明白!” 她苦惱地朝空發(fā)愁:“為什么就我明白不了??!……” 然而連綿的群山在起伏不定的云霧中沉默著,沒人回應她這份質(zhì)問的聲音。 * 近來的天象似乎隱有異動,大祭司觀星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嬴舟索性在他那兒用過了晚飯和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