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小椿伸出手，“巡山衛(wèi)給沉安設(shè)了個簡陋的靈堂，去拜拜他，權(quán)當(dāng)送行了?！?/br>
    *

    香燭紙錢的味道順著風(fēng)飄到了霜寒堂內(nèi)。

    大祭司正支棱著腦袋瞇眼凝視星空。

    鼻子嗅了嗅，便摸索入懷，想抽一桿煙了。

    “祭司在找什么？”旁邊侍候的少年略顯納悶，“我記得您觀星時是不抽煙的?！?/br>
    他只是繼續(xù)搜尋，并不理會。忽然眉目一緊，自言自語地擺首，口中輕“嘖”道，“這天當(dāng)真奇哉怪也……”

    少年怔愣地問他怎么。

    “我從半年前便留心的一場日蝕，按理說應(yīng)在本年的臘月，如今再看，恐怕行將提前到十日后……不，也許是三日之內(nèi)?！?/br>
    老狼妖沉聲道，“這可是六合宇內(nèi)五百年難遇的一次天象啊……”

    自古日月星辰的異動，皆會帶來無法揣測的靈力。能使精魅墮魔，也可使人獸得道。

    過于強(qiáng)大的事物總是人力不可控制的。

    他隱隱有不太好的預(yù)感。

    第72章 綠楊芳草（六）   送我此物的，還是個人……

    到第四天時, 小椿的左臂就剩下半截肢干了，她晃著空蕩蕩的一段衣袖，同嬴舟走在風(fēng)雨城的街市上。

    “好在消失的是胳膊, 倘若是腿，我恐怕就得讓你推著我出門了。”

    她還有心思打趣。

    經(jīng)歷了這些日子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 急也急過了，悲也悲過了, 如今情緒塵埃落定，便有種接受了現(xiàn)實的心平氣和，足以坦然地去面對明日行將到來的大限。

    小椿也不再逼著自己暴飲暴食, 囫圇吞棗。她還沒正兒八經(jīng)地逛過風(fēng)雨城的市集, 打算趁告別在即, 買些新奇的玩物帶回去。

    妖怪制造的東西比之人族少了幾分精巧, 但多了不少出其不意。

    什么鮫人骨血做的長明燈, 適合夜讀臥談；拍兩下就能發(fā)亮的瓷枕，方便晚間尿急照明；正面能美化容顏，反面可照出原形的雙面鏡……不知有什么用途, 大概是為了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吧。

    嬴舟跟在后面付賬, 抬首叫她慢些跑。

    “你認(rèn)得路嗎……”

    小椿向路邊的小販要了份糯米圓子，再回頭看他拎著的幾盒東西，終于問出了一直以來的心頭之惑：“你到底哪兒來的這么多錢？不都拿去和大鱷魚做交易了嗎？”

    嬴舟將大包小包擱在一旁, 給錢的同時替自己也買了一碗解渴。

    “都是小時候存的?！?/br>
    他接過熱騰騰的兩碗圓子，遞去給她, 一面拿湯勺吹著吃，一面道，“年少時容易挨欺負(fù)，老被人打?！?/br>
    “像重久那樣的, 火氣一點就著，打完他又后悔，怕我去向外祖母和大祭司告狀，總偷偷塞我錢當(dāng)做封口費?！?/br>
    嬴舟說著，神色一點也不在意似的，“我每次都收，從來不推，加上長輩們年節(jié)給的壓歲，攢著攢著，好幾百年下來便已十分可觀了?！?/br>
    他想得很通透，反正都是被打，那決不能白挨。

    小椿：“聽過這個隱情，總覺得你更凄慘了……”

    湯圓剛吃個半飽，前方不遠(yuǎn)卻敲鑼打鼓地很熱鬧。

    她手搭涼棚地墊腳看，催著他再快點。

    茶社瓦肆前的空地上人群圍成個圈，其中賣吆喝的貨郎是個猴子精，舉止倒像外鄉(xiāng)人，生疏地朝左右招呼道：

    “來瞧一瞧看一看啦，難得一見的浮玉山蜜桃！永生不滅，食之不盡，帶上一粒這輩子都不愁吃喝——”

    說話間朝旁示意，同行的小猴精當(dāng)即撈起果子，張嘴津津有味地啃食起來，三兩下就將那桃兒吃了個干凈。

    繼而他舉起桃核給眾人細(xì)觀，只見下一刻，這果核周身金芒一閃，成簇的華光包裹縈繞，不過片刻竟當(dāng)真又恢復(fù)了方才飽滿多汁的模樣。

    全須全尾。

    那小猴子還頗為時宜地打了個飽嗝。

    小椿瞧得雙眼發(fā)直，同一干妖怪們一齊發(fā)出了沒見過世面的驚嘆。

    “哇……果然神奇！”

    “如何？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放眼世間恐怕也不見得有五顆這樣的異果。”貨郎得意洋洋地挺著胸膛。

    周遭很快有人問價。

    “怎么賣呀？”

    “一袋仙鹿茸換嗎？”

    “可惜只是水果……若是塊rou，我還會考慮考慮。區(qū)區(qū)蜜桃，忒寡淡了！”

    嬴舟見她視線專注，抱懷暗自盤算起自己的余錢。

    “你想要？”

    他問完，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猶豫道，“這個我可能付不起……”

    “啊不用不用?！毙〈贿B忙擺手，“只是好奇而已。”

    她捏著下巴看那貨郎在與一干精怪們討價還價，附近有好心的圍觀者給他指條明路，叫他去黑市上喊一喊，指不定賣價更為可觀。

    “他這果子就和咱們手里的不老泉一樣對嗎？”

    小椿不免來了興致，“看來那浮玉山里的確都是好東西呀，想必還有什么吃不完的果脯，用不盡的干柴，當(dāng)火把燒豈不是永遠(yuǎn)燒不滅？你拿去肯定有用處?！?/br>
    她鼓勵道，“要不我們也去找找那座山？就是不知在什么方向……或許可以問問那個老猴子?！?/br>
    說的雖是“我們”，但很明顯這個重?fù)?dān)得壓在嬴舟身上。

    后者倒不介懷，從善如流地爽快答應(yīng)：“嗯。”

    話音才剛落下，一邊兒的看客便意味不明地哼笑出聲，似乎對他倆的這番言語頗感不屑。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一個比一個見識淺薄，找浮玉山？你們還是省省力氣吧?！?/br>
    小椿一歪頭，從嬴舟背后探出腦袋，眼見對方是個大爺，彎腰駝背，白發(fā)雞皮，儼然是快入土的老妖怪。

    上了年紀(jì)的人大多喜歡在后輩面前顯擺學(xué)識，當(dāng)即自言自語道，“浮玉山早就不在人間了，至少我等凡俗之妖rou眼是尋覓不見的，否則這些山里頭隨處可見的東西哪能賣出這般高價?！?/br>
    他也不看他二人，負(fù)手邁前兩步，望著收起攤子打算去黑市的貨郎。

    “為什么不在人間？”嬴舟順勢問，“它不在地界哪能在哪兒？天上？”

    老大爺自鼻腔擠出冷笑，“浮玉山是‘天’的恥辱?！?/br>
    “相傳在這山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見不得光的異變，才導(dǎo)致了而今為人所知的模樣，而‘天’為了遮掩這件丑事，早于數(shù)千年前便將整座山全數(shù)隱匿，是不會叫你們輕易找到的?！?/br>
    小椿一聽就敏銳的捕捉到了此中nongnong的八卦氣息，秀眉挑起，語氣很隱晦：“是什么丑事呀……”

    老妖怪瞥她一眼，“我怎么知道?！?/br>
    “能叫下界的螻蟻們輕易探聽，那‘天’還封什么山？小丫頭就是心思簡單。”

    他調(diào)轉(zhuǎn)步子，臨行前還朝嬴舟指指點點，“你好好管管她?！?/br>
    少年低眉淺笑，對老人家的這番提醒不予置評，視線悄然落在一側(cè)的小椿身上，輕垂下去的眼眸分明帶著縱容和寵溺的意思。

    “我歲數(shù)可比你大多了——”

    她在后面不服氣地小聲嘀咕。

    “行了，走吧?！辟蹱科鹚囊聰[無奈地安撫，“何必跟老人家計較?！?/br>
    “這算什么老人家啊。”即便走出去很遠(yuǎn)了，小椿猶在怨念，“他就是倚老賣老，你看別人大祭司多溫和?！?/br>
    說著叮囑他道：“嬴舟以后可不要變成那樣的老頭子哦。我肯定會嫌棄你的?！?/br>
    他啼笑皆非：“好吧，我盡量?！?/br>
    白天的風(fēng)雨城不及晚間熱鬧，用飯也不必等座，小椿找了個清靜的食店坐下，讓老板上幾道招牌菜。

    “說起來今早小姨把制造圖紙給我了，是按照人族的四合院設(shè)計的。咱們回去可以探討探討，我想養(yǎng)雞。”

    她搓手興奮，“以后日日都能吃到煎蛋、水煮蛋、蛋炒飯、蛋花湯……雞再孵蛋，蛋生小雞，院子內(nèi)生生不息，無窮無盡！怎么樣，計劃不錯吧？”

    小椿開始給自己找許多事情做，列在紙上，滿滿的足有大半本。

    嬴舟將燙過的筷子遞去給她，心道，這樣應(yīng)該也挺好吧。

    他大概能明白她的意圖。

    只要一直忙，一直有事可做，就不會去胡思亂想，煎熬這枯燥的時光。

    兩大只什錦砂鍋端上桌，香菇牛rou蝦仁粉絲，還灑了把蔥花提香，味道不功不過，分量倒挺頂餓。

    老板是對小夫妻，聞著有股水腥味，像河貍一類的精怪。

    夫婦二人領(lǐng)著一個小兒子在城內(nèi)謀生，那半大的河貍幼崽約莫剛能穩(wěn)定化形，掛著鼻涕在街邊玩泥巴。驕陽往下一照，隱約有什么光反射過來，微微刺眼睛。

    小椿被閃了個正著，不禁擰眉偏頭，半瞇起雙目端詳。這幼獸的脖頸間戴著一塊光滑的青石，以紅繩穿就，石塊平平無奇，只正中凹了條赤金的紋路。

    光便是從其間晃出的。

    “嚯?！彼归_眉心，新鮮地朝嬴舟道，“那石頭白於山也有，在外面可不多見。”

    “有什么特別之處么？”他問。

    “不知道，就是好看？”她轉(zhuǎn)而去問店家，“兩位去過白於山嗎？”

    老板趁著這會兒沒客人，上前把自家兒子一撈，抱在懷里，沖小椿笑道：“您說的山頭在西北方吧？”他輕拍著小河貍，“我卻是不曾去過?！?/br>
    “這青石是許多年前游歷山川時，從一位路人手中偶然所得，他曾言說此物能夠聚集天地靈氣，對我等山精野怪修煉調(diào)息大有裨益?！?/br>
    店家倒很是大方，說話間把石塊從孩童頸項間一摘，拿給小椿瞧。

    “其實我也不曉得是真是假，帶在身邊幾十年，雖無太大功效但并無害處。而今娃娃喜歡，索性就丟給他玩耍去了。正巧二位懂行，不妨替我分辨分辨，究竟有用無用？”

    嬴舟捏在指間翻轉(zhuǎn)，小椿于是湊上去瞪大了眼睛打量。

    “有嗎？”

    她表示懷疑，“我待在山上這許多年，怎么沒發(fā)現(xiàn)它竟如此深藏不漏……老板，你被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