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喬木兮 第10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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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談,“山外有城市,有村落,有集子。它們都是由無數條街巷組成的,街的兩邊呢,滿是各式各樣的攤位與店鋪。像什么賣粥的、賣包子饅頭的、賣面和湯飯的?!?/br> “外面的人啊,怕是比你這山里所有草木加起來還要多?!?/br> “早上能聽見鐘樓晨鐘敲響的聲音,大門一開,南來北往的行商過客陸陸續(xù)續(xù)從門洞進來……” 高峻的白櫟安靜地聽著,幾乎要沉浸在那樣離奇的世界之中。 想象著所謂的“雕梁畫棟”“寶馬香車”,想象著滿城盡帶黃金甲,和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雖然她的想象力終究有限,卻不妨礙她對未知天地的無限向往。 “真好?!彼现T大的樹干,心懷惆悵,“也不曉得我還要多少年才能見到這樣的場景?!?/br> 白玉京聞之不動聲色,“小椿今年多大?” “我???”樹精自豪道,“我兩千九百歲了?!?/br> 他于是意味不明地一笑,“那應該快了?!?/br> “再熬一熬,等個一兩百年,說不定就有人形了?!?/br> “真的嗎?”她將信將疑。 對此白玉京卻巧妙地沒有回答,只拿了另一個話題岔開,“其實,小椿若是閑著無趣,可以養(yǎng)些寵物解解悶。” 她禮貌地求知:“什么是寵物?” “寵物就是能陪著你的玩伴,比方說小貓、小狗什么的。不過得費些心思?!彼麛傞_手聳聳肩,苦笑說,“像我曾經便養(yǎng)過一只小串兒,叫阿旺。早起飯后都得牽它出門遛遛,否則一個不留神就要拆家?!?/br> “你呢,不如養(yǎng)點鳥雀倒是省心?!?/br> “玩伴?那白玉京你算嗎?” 白玉京:“……你的想法真讓我無話可說。” 他離開前,留了兩本書冊。 書中寫了許多關于人間的東西,可惜也得等以后才能細細翻看了。 人族都是戀家的,得照顧妻小,贍養(yǎng)長輩。 小椿漫無目的地想,他會回到那些充滿了煙火氣息的街巷中去嗎?也能吃到口感細膩的粉條與滋味香甜的糕點嗎? 山外的人間宛若懸在驢前面的蘿卜,明知咬不到,嘗不著,卻還是能永遠催動著她試一次,再試一次,而后百折不悔。 她要修煉成人。 白玉京的到來,讓小椿愈發(fā)堅定了這個念頭,她一定要修煉成人! 接下去的日子她變得愈發(fā)奮進,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更為辛勤。 旭日東升和明月西沉于生活中已不再重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專注在了修煉吐納之上,無數個寒來暑往,無數個春生秋殺。 終于在兩百多年后的某一日,她作為人“出生”了。 那是嬴舟第一次看見年幼時的小椿。 她初得rou身,才不過凡人女孩子豆蔻梢頭的模樣,可能堪堪到他腰腹的位置,披著白櫟樹葉制成的破爛衣衫,從半空墜落在地。 “我成功了……” 她低頭端詳著自己的掌心,把五指拿到眼前瞧了又瞧,歡喜之情簡直溢于言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剛從樹體出來,小椿還不太適應如何用雙腿走路,但這并不妨礙她奮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 女孩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眼眸亮得出奇,直捏著拳頭欣喜地要朝山下跑。 嬴舟心里一緊,幾乎是沖上去的。 “別去!——” 可他沒能抓到,五指宛如透明的幻象,輕輕穿過了小椿的發(fā)絲,摸了個空。 嬴舟便眼睜睜地注視著她一路跑一路摔,頂著滿臉的泥土橫沖直撞地奔下了山。 繼而,在踏出山底的瞬間,驟然消失。 再度出現于白櫟樹下時,她近乎不可思議地凝望自己的喬木,不明白為何會身在此處。 這和預料之中的,全然不同。 緊接著,像是不敢相信一樣,小椿仍舊執(zhí)拗地往山下跑去。 然后又一次地被送回來。 再跑下山,再送回來。 她就這么一次一次的狂奔,一次一次地重回起點。 那穿越了千年時光的絕望,比刀鋒還要尖銳,仿佛在扎進她心里時,也一并刺穿了嬴舟的胸膛。 視線中的小姑娘終于光著兩只通紅的腳,木訥地站在橫生出去的石板上,垂眸靜靜地瞧著山下的風光。 她總算知曉了,關于樹妖修煉的全部都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原來自己出不了這座山,就算有了人的軀體,也一樣出不了這囚籠般的故土。 可是前后耗去了三千多年的時間,這個真相,未免得知得太過艱辛,艱辛到堪稱殘忍。 嬴舟只見她從山坡邊緣轉過身來,好似自我寬慰地淡笑說:“沒關系啦?!?/br> “出不去,也沒事啊。現在這樣……現在這樣就挺好。” “我有手腳了!多好啊?!?/br> 她對自己說。 “我可以去爬山,爬樹,摘果子,玩石頭!” “還可以養(yǎng)……”那嗓音哽了一下,“養(yǎng)小鳥?!?/br> 嬴舟看著她一邊說,一邊哭,用手臂擦去眼淚,分明那么難過,又振作地讓自己高興起來。 她到山中各處探索地游玩。 拜祭從未見過的大椿,瞧一瞧水馬和犲山獸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 也依照白玉京所言,養(yǎng)了很多鳥。 麻雀,畫眉,白眉鶇。 將它們關于籠中,然后又目視著它們一一死去。 很快的,她就不再飼養(yǎng)“寵物”了。 剛凝成人體的小椿儼然還是個孩子,從早到晚奔跑在白於山的土地上,踩過每一寸雜草和石塊,漫山遍野的搜尋。 她找遍所有的洞xue,翻動滿地齊膝的灌木,妄圖想找出第二個活物來,哪怕是只走獸也好。 然而一無所獲。 這座山太荒了,荒蕪得,就只剩下默默無語的大樹。 她仰望高聳的枝葉,仰望九霄藍天,無邊無際的孤獨順著寒氣浸入血脈。 少女攏著手對幽邃的山林,也對遙遠的蒼穹呼喊: “喂——有沒有人啊——” “有沒有人——” “有沒有……” 女孩子垂下雙臂,緩緩低頭,輕而哽咽地吐出最后一個字。 “人?!?/br> 晶瑩的水珠砸在腳邊的枯葉上,又順著其中紋路滑入最深處,湮沒于草地里。 小椿是在這時瞧見那根尖細的樹枝的。 她隱約體會到一點稱之為痛覺的東西,攤開五指后,才怔忡地發(fā)現上面落下了一點血痕,卻不知是幾時劃傷的。 嬴舟眼見她蹲下身,撈起一節(jié)堅韌的鐵樺枝椏,懵懂地與自己的傷痕對比。 淚水漸聚漸多。 鐵樺樹乃世上最堅硬的樹木,他心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也正是在那瞬間,嬴舟驟然感覺到自己的四肢竟有了實質,也感覺到了來自外界的巨大牽引力。 他顧不得考慮許多,倉皇飛奔上前,朝著小椿的方向用力道:“你再等等!” “再等上五百年……不對,四百七十年,在那之后,你會有很多朋友,會去很多地方,吃很多好吃的東西?!?/br> “所以,再等一等……” 蹲在樹下的女孩子迷惘地朝他轉過頭來,一張臉淚流滿面,神情卻茫然有些怔愣。 嬴舟在脫離小椿識海的最后一刻,對她大聲道:“再等等我!” 我會來的。 我一定會來的。 視線中的人漸離漸遠,終于被大片的黑暗所替代。 當他猛然睜開眼時,懷里的山鸮已經吐出了樹葉,張開翅膀自發(fā)的飛進了籠內,像是在等著人把它帶回去。 寒洇連忙著急地撲上去,拋出一串問題:“怎么樣?你找到小椿了嗎?你同她說上話了嗎?” 少年一言不發(fā),反而仰起頭用臂膀遮擋住雙眼。 對面的青蟒看得一愣。 “你、你哭什么啊?” “你看見什么了嗎?” 對方不住地追問,嬴舟卻只是搖頭。 他大約此生也不想再回憶這段經歷,在那漫長的記憶里,他跟著經歷了三千年的孤寂,三千年的癡望與痛苦。 數以萬計的日夜掙扎呼嘯而來。 那將是常人永遠也無法體會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