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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能會憐惜一個妖鬼 第18節(jié)

    他手指一頓:“你想聽什么?”

    “什么都好?!绷痣p說,她一雙眼睛失去了神采,不如以往動人,小臉埋在狐裘中。明明人間已經(jīng)迎來了春日,她看上去卻病懨懨的。

    琉雙沒了心,但還有記憶在,不知該做什么,聽少幽講故事,似乎是她很久之前的心愿。這具身體如同行尸走rou,她僵硬地執(zhí)行著記憶中的執(zhí)著。

    琉雙孤單太久了,有時候總會有種錯覺:少幽走過的路,那也原本是她應(yīng)當(dāng)走過的路。曲水流觴,合拍踏歌,人間才子佳人風(fēng)流韻事無數(shù)。

    眼前的男子默然許久,當(dāng)真同她說故事。他講得不怎么好,不夠新奇有趣,但琉雙聽得十分認真。

    待他說完,她長長的睫毛已經(jīng)闔上。

    “少幽”突然握住她的肩膀,手在發(fā)顫,力道疼得琉雙立刻睜開了眼睛。

    琉雙看見他的神色,輕聲說:“不好意思吶,我有些累。少幽你說你的,我都聽著的?!?/br>
    “別睡?!彼麊÷曊f,“別睡過去。”

    “可我好累?!绷痣p說,“我就只是歇一會兒,很快就好?!?/br>
    她沒有得到他的首肯,卻驟然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他抱得死緊,幾乎讓她本就瀕臨破碎的身子發(fā)疼。

    她感覺到抱住自己的身軀隱隱在顫抖,想去看他的臉。

    “少幽,你怎么了?”

    他死死按住她的頭,讓她沒法看到他的神色。

    琉雙似乎明白過來什么:“你知道我活不了多長啦?”

    她輕輕一笑,抬手摸摸他的頭:“沒關(guān)系的少幽,我沒有很害怕,你也別害怕,為什么你顫抖得這么厲害?”

    “我沒有?!彼裾J道。

    語速又快又冷,突然讓琉雙想到另一個人。她頓了許久,突然問:“少幽,百年前我寄放在你這里的平安鎖呢,你能給我嗎?”

    他只頓了片刻,說:“弄丟了。”

    琉雙在他懷里,睜開困倦的眼,不再說話。她身上縈繞的淺淺溫柔不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帶著淡淡的寒意。

    琉雙從未在少幽身上寄放什么東西。

    他并不是少幽。她認出來了,以至于原本吊在胸腔最后一口氣,沒法就此在他懷中咽下去。

    琉雙雖然沒了感知喜樂的能力,但她并不傻,他們二人這般不同,她早該看出來的,他是晏潮生。

    但琉雙并沒有拆穿他,她對抗著虛弱,對他說:“少幽,等天亮了,你去街對面給我買一串糖葫蘆吧,我很久沒有吃過糖葫蘆了?!?/br>
    他不語。

    “我不會睡過去,我就在這里等著你?!?/br>
    他這才道:“好?!?/br>
    琉雙果然沒有食言,頑強地用一口氣撐著,不曾睡過去。第一縷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晏潮生放下她:“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br>
    琉雙本想笑笑的,可是發(fā)覺臉頰僵硬,笑不出來,再想模仿一下,已經(jīng)忘記怎么笑了。她說:“好?!?/br>
    他下了船,當(dāng)著她的面,怕她看出來,并未用鬼修瞬移的法力。

    琉雙慢慢坐起來,看著他走遠。

    她隨后也下了船,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

    離了他的庇護,原本晴朗的天空不見了,悶雷陣陣壓在琉雙頭頂,似乎隨時都要劈下來。

    它們跟了她好幾日,琉雙早就知道,這是她的血脈劫,它竟提前兩月來了。

    好在感知不到害怕,琉雙解開身上的狐裘,任由它從身上滑落,她一身大紅嫁衣,紅得似火。

    琉雙知道,她等不到少幽了。

    她不知道晏潮生來做什么的,現(xiàn)在的她,也不會深想這個問題。記憶告訴她,她要離晏潮生遠遠的。她寧肯死在雷劫下,也不愿死在他懷里。

    琉雙看著黑云壓頂?shù)奶炜?,疲憊地嘆了口氣。他為何要來,真是麻煩,害她拖著疲憊的身子還要離開。

    有了這個想法,琉雙一怔,模模糊糊想起曾經(jīng),日復(fù)一日在擎蒼山等著他的少女,若看見他與赤鳶的身影,她便歡喜雀躍。

    可如今他再出現(xiàn)在身邊,她竟只剩下這樣的念頭。

    麻煩。

    原來她想等的、想見的人,已經(jīng)不是晏潮生。

    *

    橋畔另一頭并沒有賣糖葫蘆的,晏潮生最后用了法力在人群中搜尋,也不曾找到。

    他蹙著眉,最后抓了一個甜湯鋪子小販,扔了一顆靈石過去,說:“按我說的做?!?/br>
    好半晌,小販不太熟練地捯飭出一串糖葫蘆,還未自請重做,一抬頭人已經(jīng)不見了。連同那串不太像樣的糖葫蘆,一并消失。

    晏潮生看到小船時,抿了抿唇,好一會兒才過去,掀開簾子,果然里面空無一人。

    他垂下眼瞼,看見江水中自己幻化出來的臉。

    糖葫蘆掉落下去,江水暈開,模糊了他的神色。晏潮生坐在船頭,空中似乎還隱約殘留著她的冷香。

    晏潮生知道,現(xiàn)在動身去追還來得及。

    可他不該去,他是兩界君主,八荒懼都害怕,他法力滔天,手腕殘忍。而她只是一株連心都沒了的小仙草。

    昨晚他已經(jīng)有些失態(tài)了。

    他沒有按照和沃姜說的那樣,汲取她身上最后一點徽靈之力,他失控地選擇了擁抱她。

    水中波紋一圈一圈暈開。晏潮生想起沃姜的話,昆侖即墨一族占卜向來不怎么出錯。

    沃姜老兒說,他就這樣走下去,早晚有一日,能成為八荒共主。他沒有必要去追一具沒了心,即將潰散的軀殼。

    不會有人這么蠢,兩者哪個更有利都區(qū)分不清楚。

    晏潮生很清醒,七百年來,他從來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鬼域一堆爛攤子等著他處理,夢姬的暴怒,族人蠢蠢欲動,他多耽誤一刻,都是在浪費時間。

    晏潮生猛地起身離開,他走了數(shù)十步,身后悶雷轟鳴。

    別回頭,往前走。他聽見一個聲音這樣說。

    不回頭,他從來就不會后悔,也不會回頭!既然不曾對她動過心,何必再去尋一具破碎的軀殼。

    *

    琉雙思量了許久,最終還是回到了蒼藍仙境。

    她用盡胸腔的最后一口仙氣,跌跌撞撞到了湖畔。湖水映出少女身影,她看見自己的妝容已經(jīng)花了,發(fā)髻散亂。

    琉雙沾了水,想把自己打扮得體面一些。

    劫雷在上空瘋狂地給她示威,她哼著娘親教的歌,沒心沒肺這個詞,此時在她身上登峰造極。她是真的沒有心了,于是能坦然無視即將來臨的命運。

    蒼藍的湖水還不太干凈,她離開幾日,荒蕪的仙境并未恢復(fù)過來,仍舊是一片寂寥的景象。

    琉雙滿意地看見水中倒映出來的美人,心道,要是下一場雨就好了。

    若能下一場干凈美麗的雨,或許再過個幾百年,蒼藍又能生出許多小生靈。

    許是聽到了她的愿望,八荒神靈真的下起一場雨。

    雨水轉(zhuǎn)眼淋濕她單薄的衣衫,愿望成真,她按理是高興的,可是心中不論如何也生不出這樣的情緒。

    雨水滴落在湖中,她慢吞吞挪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琉雙記得,樹爺爺?shù)谋倔w就在不遠處,她出生時,孱弱得不行,整個蒼藍的生靈竭盡所有在照顧她。

    樹爺爺怕她被風(fēng)吹折了紙條,遮天的樹冠,耐心地籠罩了她。可惜如今,他們都不見了。

    雨越下越大,這是一場能帶來生機的春雨,頭頂?shù)慕倮讌s愈發(fā)猙獰。

    幾日前,它們才如手指粗細,如今已似巨蟒。

    琉雙比誰都清楚,這劫雷,她渡不過去。因為即便沒有劫雷,她也沒法活下去了,她的靈識在沒有心臟那一刻,已經(jīng)死掉了。

    都說到了最后關(guān)頭,人總喜歡回憶生前的憾事,琉雙想了許久,也不知道自己遺憾的是什么。

    或許這輩子,本就處處是缺憾,生命的留白太大,她什么都未來得及做。

    大雨滂沱,砸在她纖弱的身軀上,第一道劫雷,蘊著萬鈞之力劈下。

    紫色玄雷劈在琉雙身上那一刻,她皮開rou綻,手指死死抓握著泥土,看向蒼藍伴著自己長大的湖。

    落在她眼中,這場春雨,分外美麗。

    旁人的劫雷頂多三十六道,她的劫雷卻有九九八十一道,每一道都恨不得撕裂她的身軀。她明明這般弱小,天道卻太過看得起她。

    琉雙眼神空濛,視線慢慢模糊,她知道,不會再有第二道雷了。

    她要死了。

    從心口到四肢百骸,輕輕泛出疼痛。很幸運,埋藏在記憶里的甘甜盡數(shù)涌上來,走馬觀花的,都是這輩子快樂的回憶。

    蒼藍昔日的歡聲笑語、娘親溫柔的手、做人間閨閣小姐時,院子里漂亮精巧的秋千??偸菄烂C的,在朝為官的爹爹,還有少幽溫潤的臉。

    她犯錯時,少幽無奈地輕敲她額頭,那些他引她一同走過的路……

    到了最后,彌留之際,琉雙也沒想到,記憶里還有會晏潮生。

    他們第一次同眠,彼時酩酊大醉,他笑看她,問她:“怕不怕?”她搖搖頭,滿眼都是信任。

    晏潮生嗤笑,真是傻。

    紅被翻浪,一夜歡愉。琉雙醉醺醺,還不忘提醒他,你忘記說愛我啦。

    晏潮生不語,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

    那句話,到了最后,琉雙也沒有聽他說過。

    琉雙又想起了第一次應(yīng)血脈劫,那日天空電閃雷鳴,她早有預(yù)感。晏潮生帶著妖兵打仗去了,琉雙慌慌張張拿著少幽給的明璽珠,祈禱它能幫她擋上一擋。

    她幾乎團成了一個小球,怕破壞晏潮生的宮殿,殃及自己的院子和長歡,連忙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應(yīng)劫。

    劫雷落下來,她抱住頭不敢看。在將將要劈到她身上時,一個身影把她護在了身后。

    晏潮生冷嗤一聲,幾乎看笑了:“你就是這樣應(yīng)劫的?”

    他臉色鐵青,卻任由劫雷往他身上劈,張牙舞爪的雷,沒入他的身體,他一把摁住她,邊嘲諷邊轉(zhuǎn)化了靈力往她體內(nèi)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