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溫情與憐惜，如鏡花水月，令他患得患失,他甚至總做噩夢醒來,低聲央求她：“你別走,我會對你很好的,你要什么,我都想辦法，只要你不走?；蛘摺憧梢猿鋈プ咦撸哿司突貋?。”

    她拍拍他腦袋：“小妖怪占有欲還挺強(qiáng)呀?！?/br>
    他咬牙不語,小聲重復(fù)道：“別走?！?/br>
    后來她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

    找她那幾年幾近瘋魔,他向每一位病人打聽她,可是誰也不曾認(rèn)識他口中的人,他更后悔的是，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小字喚作阿姝。

    漸漸的，戰(zhàn)雪央不再托人尋她，也不再打聽她的下落，更不愿想起年少時(shí)如同對著她哀求乞憐。

    若有朝一日他能出去泑山，再見到她，也不過就是兩個(gè)陌生人。

    戰(zhàn)雪央感受著琉雙離開，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父親沒能等到的，他等來了，不是么？靈脈早晚會相合，王族也總會有興起的那一日，他有預(yù)感，不會太久，這一天很快就要來臨了。

    想到琉雙體內(nèi)的那一滴“龍血”，他嘴唇的弧度越來越大。

    只可惜，不能親眼看見那一場好戲。也不知道在赤水琉雙現(xiàn)在過去，能不能親眼看見，白追旭魂飛魄散。

    *

    太初鏡在與白追旭的靈魂融合。

    它收了白追旭的魂魄，被白追旭影響，造出了一個(gè)他的記憶幻境。晏潮生進(jìn)入太初鏡中，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景象，赫然是空桑的仙殿。

    太初鏡想蠶食白追旭，便營造了白追旭一生中，最溫暖的記憶。

    晏潮生走進(jìn)宮殿，聽見女孩郎朗的讀書聲。

    “所謂仙道，在志堅(jiān)，在念誠……”

    白追旭在她身后看書，笑著提醒道：“少主，字錯(cuò)了，第三排第八個(gè)字念‘臧’?！?/br>
    她乖巧應(yīng)了一聲。

    沒一會兒，白追旭嘆息道：“少主，又錯(cuò)了，是‘貔’，貔貅，是上古瑞獸?！?/br>
    晏潮生皺眉，還未等他做什么，場景再次一轉(zhuǎn)。

    走過拐角，聽見兩個(gè)女孩爭執(zhí)的聲音，他抬眸看過去。

    白衣少女咬唇：“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赫然是宓楚。

    蹲在地上，收攏花瓣的女孩，比宓楚身量小許多，她紅著眼圈抬眸，倔強(qiáng)地說：“一句不是故意的，就這樣算了？你明明知道，那是我的園子，這是我養(yǎng)的冰玉曇花，你為何要摘?！?/br>
    宓楚說：“我……我只是看著它好看，少主，你有那么多寶物，它只不過是一朵花而已。你若還是生氣，大不了我賠給你?！?/br>
    “賠？”女孩站起來，她約莫八九歲大，用藍(lán)色發(fā)帶束著兩個(gè)可愛的發(fā)髻，眼睛瞪得圓圓的，“你能賠我一模一樣的嗎？”

    宓楚蹙眉，楚楚可憐道：“少主何必強(qiáng)人所難，宓楚已經(jīng)道了歉，少主難道想讓宓楚以死謝罪嗎？”

    原本就生氣的女孩，此刻更生氣了，上前推了她一把：“你哭什么，我都沒哭，我哪里讓你以死謝罪了，以后你……你永遠(yuǎn)不許來我的園子！”

    殊不知下一刻，一只手握住小女孩的手腕，把她扯開，一個(gè)青衣少年，擋在了宓楚身前。

    “你做什么！”白羽囂怒道，“又在欺負(fù)宓楚，仗著她脾氣好，你為所欲為嗎？”

    宓楚扯了扯白羽囂衣擺，輕聲道：“是我先惹了少主不快?！?/br>
    白羽囂說：“你不必為她開脫?！?/br>
    他轉(zhuǎn)頭，冷哼道：“你有本事就和我動(dòng)手?！?/br>
    小琉雙怒瞪他們，忍不下心中那口氣，當(dāng)真與白羽囂動(dòng)氣手來。她身法笨拙，年齡又小，根本不是白羽囂對手，哪怕白羽囂并非動(dòng)用仙法，她也被逗得夠嗆。

    偏偏白羽囂還出言譏諷：“就這點(diǎn)本事，也出來欺負(fù)人?！?/br>
    晏潮生敏銳地看見，小丫頭眼眶紅透，憋住了一泡淚，咬牙：“等我長大，我要把你們通通打趴下。”

    語調(diào)很豪橫，語氣確實(shí)小女孩軟糯的嗓音，說出來有種出乎意料的可笑效果。

    白羽囂還待捏她臉，幻境的主人出現(xiàn)，站到琉雙前面，不容置喙道：“羽囂，別欺負(fù)她?！?/br>
    白羽囂哼了一聲。

    白追旭轉(zhuǎn)身，遞出自己的手：“來，少主，我?guī)慊厝??！?/br>
    小女孩紅著眼眶，看見靠山了一樣，握住他溫暖的大掌。

    晏潮生手中的葬天，一直沒有動(dòng)。

    他沉默著，萬沒想到，在太初鏡里，對白追旭來說，最溫暖的存在，是琉雙，是他們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晏潮生跟上去，聽見寢宮傳來悶悶的哭聲，琉雙抽泣著捧出花瓣，對白追旭說：“冰玉曇花沒了，我給娘親種的，用來給娘親治傷，眼看就快好了。被宓楚采了嗚嗚嗚……”

    白追旭摸摸她的頭，溫柔道：“少主不哭，宓楚想必不是故意的。”

    小女孩靠著他的肩膀，哭了一會兒，似乎被白追旭說服，腦子的筋本來就不夠用，半晌揉揉眼，羞愧地道：“白日，我……我不該推她?！?/br>
    白追旭笑著說：“沒關(guān)系，我知道，少主也不是故意的，只是當(dāng)時(shí)太難過。”

    她認(rèn)真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少主睡，我陪著你，等你睡著，我再走?！?/br>
    小女孩伏在他旁邊，等琉雙睡著，白追旭才起身離開。

    白追旭一離開，畫面頃刻變了，這一次是在九思潭。小女孩身形長大了不少，看起來像個(gè)半大少女了。

    她臉頰上掛著淚，白追旭盤腿坐在蓮花臺上，輕輕拍著她的背。

    小少女琉雙說：“對不起，追旭哥哥，我總是害你受罰，還害得你和我一起被關(guān)在這里?！?/br>
    白追旭低眸一笑，溫和道：“沒有關(guān)系。”

    “你身上疼嗎？”她連忙就要看他傷口。

    白追旭攔住她：“不疼，早就不疼了?！?/br>
    她垂頭：“你騙我，挨了打，怎么會不疼呢，都是我不好，偷拿天雷幡，你才會受傷?！?/br>
    他摸摸她小腦袋，無奈地說：“真的不疼，我好歹也是個(gè)仙君，哪里受不住幾棍。倒是少主，怎么會用天雷幡來劈自己。我看看，傷得重不重?！?/br>
    她撩起袖子。

    方才挨打時(shí)，父親震怒她胡鬧，弄壞了仙境里僅有的靈泉，其他仙族也覺得少主不成器，沒有一個(gè)人關(guān)心她疼不疼。

    只有白追旭，他手指撫過她焦黑的小手，給她治傷，低聲道：“沒事，我在，不疼了?！?/br>
    她像是終于找到親人一樣，再也忍不住，“哇”地?fù)溥M(jìn)他懷抱。

    他耐心抱著懷里的半大孩子，任由她眼淚弄濕衣衫。

    許久，拿出懷里的糕點(diǎn)給她吃。

    “你怎么還隨身帶著這個(gè)啊?！彼橐?。

    白追旭笑著說：“吃吧?！?/br>
    螢火蟲漫天飛，她咬著糕點(diǎn)，漸漸忘記了難過和痛苦。

    晏潮生手指幾次握緊葬天，卻又放下。

    白追旭溫暖的記憶里，有關(guān)琉雙的，實(shí)在太多了。他是個(gè)很溫和的人，就連處理事情的態(tài)度，都是滴水不沾。偏也是這樣性子的人，剛烈到寧可殉葬法器，也不愿讓給妖族。

    然而，白追旭不該以身殉太初鏡。妖族必須拿到太初鏡，今日白追旭不死，死的就會是成千上萬的妖族。

    晏潮生眸中冰冷，葬天翁鳴著，蓄勢待發(fā)，終于，在白追旭與白羽囂一同練武那一刻，晏潮生手中的葬天，穿透了白追旭的身體。

    純白無暇的靈魂漸漸飄散，如下了一場雪，太初鏡也因?yàn)槭ソd的靈魂，無人使用，幻境破碎，從空中掉落。

    白追旭生時(shí)，溫和得沒有存在感，死了，也不過化作茫茫天地間的一場雪，終會歸于沉寂。溫和的仙君，連死，都是一片潔白。

    晏潮生墜地，抬手接住落下的太初鏡。

    叢夏歡喜迎上來：“恭喜山主，取得太初鏡?！?/br>
    伏珩也松了口氣，至少妖山有救了。

    晏潮生收了長戟和太初鏡，默然良久，眼里卻并無多少笑意，他轉(zhuǎn)身，看見來人時(shí)，腳步驟然頓住。

    叢夏跟著他，險(xiǎn)些撞上他的脊背。

    她一抬眸，就看見一個(gè)少女坐在妖鳥背上，大雪落了她滿肩。她伸出手，怔然接住天空飄落的雪花。

    晏潮生抿緊了唇，手指收緊。

    叢夏瞪著妖鳥，不明白它怎么把這個(gè)仙子帶過來了！這貨到底是哪個(gè)陣營的！

    琉雙腳步踉蹌，朝晏潮生而來，她看著漫天的雪花，語調(diào)艱澀，身體微微發(fā)著抖：“白追旭，他，他死了？”

    晏潮生語氣冷酷道：“是?！?/br>
    “你殺的？”

    晏潮生沉默片刻：“我殺的。”

    她有許久沒說話，身體顫抖得厲害，大雪溫柔地落在少女烏黑的發(fā)上，就如曾經(jīng)那一只寬和的手，一次次把她拉起來，讓她別哭。

    晏潮生視線掃過她的臉頰，啞聲道：“所以，仙子要替仙君報(bào)仇雪恨，殺了我嗎？”

    她突然死死按住心口，白追旭的死，第一次讓她恨一個(gè)人，恨到了這種地步。

    晏潮生袖子下的拳頭收緊，不想再看下去，見她不動(dòng)，神識召喚妖鳥，打算離開。

    他們之間，若不動(dòng)手，也沒什么好說的。他確實(shí)殺了白追旭，在她眼里，他如今已是十惡不赦。

    叢夏低聲慫恿晏潮生：“山主，我們不把她抓起來嗎？如今大戰(zhàn)在即，多一個(gè)人在手，總會多兩分把握?！?/br>
    本以為山主會心動(dòng)這個(gè)良計(jì)，卻不料他不為所動(dòng)：“走?！?/br>
    叢夏回頭，不太甘心地去看那仙子，結(jié)果猝不及防，看見她咳出一口血來，身子軟軟倒下去。

    她本來就才凝出身體，白追旭的死，竟讓她悲傷到了這種地步。

    叢夏剛想說這是個(gè)好機(jī)會，就見山主的身影，下一瞬，就到了那仙子面前，扶住了她。

    叢夏從未看見，他的臉色這么凝重難看，他打橫抱起她，腳步匆忙往妖山走。

    叢夏臉色都變了，總算意識到不對勁，她請命抓琉雙，可不是這種“抓”。哪有被山主抱著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