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lǐng)證沒多久，舅父就進(jìn)了醫(yī)院。

    舅父從不讓她去看望，怕她尷尬，但得得卻做不到不去盡一份心力。況且，在這場有名無實(shí)的婚姻里，最受委屈的不是她，而是被全家人利用的舅父。

    為了給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全家人竟謀算著讓重病在身的舅父發(fā)揮余熱，用他的名節(jié)成全她與全家人的名聲。

    更可笑的是，舅父并未反對！

    為撫養(yǎng)無父無母的梅子，舅父終身未娶。他既是梅子的舅舅，更是梅子的“父親”。

    由于他沒有比梅子年長太多，鎮(zhèn)子上認(rèn)定他是居心不良的街坊大有人在，還將言語上的臟水不斷的潑向他，迫使他不得不早早的外出務(wù)工，因而耽誤了終身大事。

    跟著舅父四處奔波的梅子格外勤奮，后來考上了大學(xué)。雖然本科不是什么名校，但梅子并未自暴自棄，反而更加奮發(fā)圖強(qiáng)，最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柳大，成為了趙征平麾下的研究生。

    畢業(yè)與趙征平完婚后，本想著可以好好孝敬孝敬這位舅父了?？扇怂悴蝗缣焖?，老天沒給她太多機(jī)會。

    那天，舅父拖著笨重的身子去小解，在走廊的盡頭，聽見了她與梅子的對話。

    “得得，這事我不打算和你爸商量，但要和你嘮叨嘮叨。你身子弱，眼下又要產(chǎn)孩子，三年五載的就別工作了。你在家?guī)臀艺疹檮賱?，我從學(xué)校出來謀份職，貼補(bǔ)家用?！?/br>
    “梅子，家里不差錢?！?/br>
    “征平的錢給你，給勝勝，我管不著。但對舅父盡孝這事兒，我得自己來，用征平的錢算什么事兒？”

    舅父的病既耗錢，又拖時間。同為女人，得得自然明白梅子的心思?！拔野趾湍闶欠蚱?，他出錢是應(yīng)當(dāng)?shù)?，而且我也該出錢出力，畢竟……梅子，學(xué)校和家里離不開你，你不能出去工作。我明天就去把房子賣了，醫(yī)藥費(fèi)不是問題?！?/br>
    得得口中的房子正是辰安買給她的那個。本來她已交還給方母，可不知怎的，房產(chǎn)證和鑰匙又寄了回來。雖說賣房子是下策，但也是形勢所迫。

    “這絕不行！”梅子拍打著褲管站了起來，“那房子你早晚是要還給他們的?！?/br>
    可怎么還？過戶就意味著要再見面?！胺孔泳退闼艚o孩子的吧。”

    “那就更不能賣！”

    ……

    她們在長廊上爭持了很久，最終也沒能討論出個萬全的對策?？傻诙欤齻冊僖膊挥脼檫@件事爭論了。

    舅父在病床旁留下一張紙條后，從頂樓跳了下去，與世長辭。

    這樣的離開對梅子和得得都好，我心甘情愿。

    ——單薄的紙上，寥寥幾字卻重若泰山。

    醫(yī)生宣布舅父搶救無效時，得得膝蓋突地一松，虛軟的倚倒在病房門上。她扒著門上的窗戶，透過玻璃，親眼看著舅父被蓋上了白布。

    雖然醫(yī)生已經(jīng)在催促她離開了，但得得仍執(zhí)拗的呆在門前，望著清透的晨光一分一毫的滑過舅父的遺體，最后停留在他的右手上。

    那只手似乎依然鮮活，像是還在寫著什么，實(shí)在不像是已故之人的手。

    得得悽悽的流下淚，在父親強(qiáng)行將她拖離病房的同時，她把舅父——她的前夫——遺棄在眼前的暈炫中。

    “喪偶”——多么悲情的兩個字，悲情到今后鮮有人會狠得下心提起她疑點(diǎn)重重的過去。

    舅父出殯時，得得哭得囫圇不清?！鞍?，梅子，都是我，是我逼死舅父的?！?/br>
    趙征平拉起蹲在角落的女兒，“得得，舅父的死是我一手促成的。你和梅子要恨就恨我，不許恨自己。”

    “爸，和你們沒關(guān)系，是我害死舅父的，我就不該要這個孩子。”

    “得得，你懷著孕那，別這么哭。”梅子擦了擦嘴角的淚，低聲說：“你一直問我，舅父為什么要答應(yīng)這場形婚？我以前沒說，但你看過他的字條后，應(yīng)該能明白了吧？”

    “是舅父要和我結(jié)婚的？整件事都是他的主意？”得得不敢置信的問向梅子。

    “嗯?！泵纷诱f，“舅父知道我們沒人敢開這個口，所以他主動來找我和你爸商量。他說和你辦假結(jié)婚的人，他最合適。不但能保住你的清白，還能自然而然的還你一個自由之身。不過，我沒想過他會自殺?？僧?dāng)他真的走了，我才漸漸明白，從撫養(yǎng)我的那一刻起，他受到的傷害全源于他的善良，但他從沒怪過誰。他走了，我比你們?nèi)魏我粋€人還傷心，可如果連我都辜負(fù)他的好意，不好好活下去，那既對不起他的養(yǎng)育之恩，也會令他在泉下不寧。”

    梅子的寬慰，并未使得得心頭的罪惡感有絲毫消減，她繼續(xù)窩在角落里哭個不停。

    趙征平看著女兒，隱隱苦嘆。

    他長久以來一直教授女兒要明理，要善良，要懂得愛?？删烁傅乃绤s使他明白，那些不過是一種美麗的無形枷鎖。

    越是明理、善良和懂愛的人，在罪惡感面前就越難自拔。

    而掌握越多知識工具的人，就越能看清自身的劣根，然后成為一個無法戒除這些劣根的囚徒，因為無人是參透了世事的佛陀。

    讀書真是一把雙刃劍啊，一面能刺破真理，一面能刺傷自己。

    料理完舅父的喪事，趙征平以最快的速度申請了交換學(xué)者，準(zhǔn)備赴新加坡工作兩年。梅子、得得還有小兒子勝勝將隨他一同前往。

    翰翰出生后的幾日，趙征平抱起白白凈凈的外孫，頒布了一道不容有異議的家規(guī)。

    從此，舅父的名字只能隱秘的出現(xiàn)在清明節(jié)。

    “爸，這對梅子和舅父不公平?！?/br>
    “告訴翰翰這些做什么？你是想讓翰翰知道他有一個多不堪的外公嗎？不但逼死了梅子的舅父，還惡毒的嫌棄他的出身！”

    其實(shí)，趙征平從未嫌棄過這位舅父，甚至敬重有加，但作為父親和外公，他還是自私了。因為一家人最終還是要回柳城生活的，他不愿女兒和外孫與出身不高的舅父沾染過多，更想適當(dāng)?shù)臑榕畠鹤韪舻敉饨缗で囊軠y。

    “是呀，提多了，我也會傷心?！泵纷拥投逦卣f。

    “梅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趙征平不停的向梅子道歉，他不敢停下，仿佛一直要說到他的痛楚與梅子相仿。可他漸漸發(fā)現(xiàn)，即使自己的痛楚能與梅子相仿，但他仍無法原諒自己?！懊纷樱蹅冸x婚吧，我凈身出戶，還有，我以后所有的財產(chǎn)全歸你和勝勝?！?/br>
    梅子怒瞪著眼睛，苦笑一聲，“老趙頭，和我離婚總要有個理由吧？”

    “理由還用說嗎？”

    “要說，而且要說清楚。”

    “梅子，對于舅父的死，我還可以請求你原諒。但讓全家人遺忘舅父這件事，我沒辦法請求你原諒，因為我連自己這關(guān)都過不去?！?/br>
    “我也沒打算原諒你，可離婚一切就能過去嗎？”

    梅子沒有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繼續(xù)與趙征平住在一起，只是兩人基本沒了交流，形同陌路。

    直到有一天，梅子把趙征平拉到她面前，大聲嚷說：“你出錢以舅父的名義在我們村子里建一座希望小學(xué)，這事兒就算過去了。以后在家里可以不提我舅父，但我要讓村里的人，這輩子都記住我舅父?！?/br>
    說完，梅子盤腿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好幾天不能說話，真是憋死我了?！?/br>
    趙征平笑笑，“其實(shí)這幾天我也想了很多，與其離婚，不如想辦法補(bǔ)償補(bǔ)償你和勝勝。建希望小學(xué)的事兒，咱們回柳城就辦?！?/br>
    “其實(shí)，舅父的事情我也能理解。”

    “但我不奢求你的理解。”趙征平想了想又說，“哦，你不說想送勝勝出國留學(xué)嗎？等他上完初中，我來安排?！?/br>
    梅子糊涂了：“你怎么不反對了？你不是說要親自教他嗎？”

    他哪里還有資格教兒子做人！看著鎖著舅父遺像的抽屜，趙征平感到莫大的諷刺，他氣息奄奄的說：“送勝勝出去吧?！?/br>
    兩年過后，他們舉家回了柳城。

    回來的第一天，得得先去了那間房子。房間里有張照片扣在桌子上，她湊近一看，上面寫著：此情應(yīng)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字上雖然蒙著厚厚的塵灰，但仍掩不住辰安筆下的怒意。

    得得將照片翻到正面，原來是他們臨別時在咖啡廳拍的那張。

    可那是用她的手機(jī)拍的，辰安怎么會有？

    噢，想起來了。

    辰安最討厭女生查他手機(jī)，就特意跟她用了同一個icloud賬戶，因此他們手機(jī)里的照片和一些信息是相互同步的。

    辰安說雖然兩人共享了手機(jī)內(nèi)容，但偷不偷看，全憑個人自覺。不過即使一方偷看了，另一方也不會知道，也就不會心生厭惡。

    自然，她可沒那個自覺不去偷看。

    可辰安自覺了嗎？

    得得苦笑著將照片收進(jìn)了抽屜，然后鎖上大門，塵封住她不該再執(zhí)迷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