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一年多的相處，程璐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易泓一塊吃飯。兩人面對面坐著，偶爾撿點新鮮事說一說，一頓飯吃得也不算太安靜。

    只是方才的那段小插曲似乎還沒有過去，易泓不經(jīng)意間提了下他帶的某個新兵最近結(jié)婚的事，惹來程璐長久的沉默。

    她打心底里不痛快，夾了幾筷子菜，草草扒兩口飯便重重放下碗。

    她弄出的聲響打斷易泓的思緒，他抬眸，瞧她面無表情地望著自己，說不出的滋味縈繞心頭。

    其實他還真不是試探她，只不過順嘴一提。但程璐特別反感聽到結(jié)婚相關(guān)的事。短短的一小時之內(nèi)，聽到一次便罷了，還是接連兩次，她很難不給出一些排斥的反應(yīng)。

    他嘆息一聲，終究是要說剛剛沒能說出口的話，“璐璐……”

    程璐抬抬手，阻止他說下去，因為她并不想聽，“我們當(dāng)初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想得很開嗎？”

    易泓一怔，不由自主地回想她所說的那個當(dāng)初。

    彼時，兩人約法叁章后，老僧入定般在車內(nèi)并肩坐著。片刻，程璐悄然觀察他，看他像棵蔫了吧唧的小白菜，竟然有點小驕傲。她瞄眼他的胯下，輕佻道，“還去你家嗎？”

    易泓聞言，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這無異于左右開弓給他兩巴掌，再問他爽不爽，他又沒有受虐傾向，爽從何來。他揉揉太陽xue，倔強地說，“去?！?/br>
    后來，去是去了，當(dāng)夜卻沒上床。

    去他家的路上，經(jīng)過東城區(qū)的一條美食街。程璐撐著下巴往外看的時候，恰好發(fā)現(xiàn)那人滿為患的街上立著許多熟悉的牌子，神色瞬間變得柔軟，便先不去他家了，而是去湊熱鬧。

    易泓不是矯情人，對擼串下館子不熟悉，但也不排斥。兩人便在角落找個位置坐下，開了幾瓶啤酒，面對面坐著吃夜宵。

    程璐一時興起，跟易泓說起她的一件糗事。

    十多年前，她處于青春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到放學(xué)，都餓得前胸貼后背，活像個餓死鬼。偶然的一次機會，她在同學(xué)的指引下，尋到東城區(qū)的這片地方來。從此，新世界的大門朝她打開，每每放學(xué)，她都搭公車回家，經(jīng)過這站便立即跑下來買垃圾食品大快朵頤。

    程璐這只偷腥的貓向來很會擦嘴，而且她母親那段時間常在國外出差，父親也遠在外地，因此，始終沒發(fā)現(xiàn)她在外偷吃。她向來膽大妄為，見家里沒人管，開始無法無天為所欲為，最終作到得腸胃炎進醫(yī)院，差點出事。

    好在她年輕，恢復(fù)能力強，沒幾天就緩過來了。但也不知怎的，雙親居然因為她住院的事吵架，一向好脾氣的父親都發(fā)怒了，她母親更是氣到摔門而出。

    她忽然產(chǎn)生濃重的危機感。

    其一，她擔(dān)心雙親感情生變后，她將成為無人憐愛的小孩。一般而言，母愛更純粹，但她母親喜歡自由，未必想帶她。而她父親也不好說，盡管父親很疼愛她，可程璐通過身邊朋友同學(xué)的經(jīng)歷總結(jié)出一個規(guī)律，男人對幼崽的感情部分取決于對幼崽母親的感情。指不定她爸就因為移情別戀，連帶著不愛她了。

    其二，她怕雙親給她在外面弄出個弟弟或meimei來，影響她的繼承權(quán)。沒愛就算了，還沒錢，那實在太可悲。

    講到這，程璐覺得口干舌燥，倒了滿滿一馬克杯的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大半。

    易泓發(fā)現(xiàn)她唇邊沾著酒液，遞給她一張紙巾，在她擦嘴的時候，回想著她敘述的邏輯。過了一遍后，他發(fā)現(xiàn)程璐不僅沒心沒肺，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典型，她根本不在意父母的感情是否破裂，只在乎她自己的利益。

    可奇怪的是，她雖然自私，共情能力卻不差。在洪災(zāi)那事里，她就表現(xiàn)出了利他的一面。

    易泓隱約覺得，也許程璐的復(fù)雜個性，是令他對她如此感興趣的主要原因。

    他問道，“后來呢？”

    程璐吃完手上的年糕，擦去流到指間的油，繼續(xù)講下去。

    那時，程璐的異常沒表現(xiàn)在臉上，表現(xiàn)在成績上。

    她自上初中以來，考試排名從未掉出年級前叁，考年級二十名對她而言是比考年級第一還難的事。中學(xué)時期，她也就在那段時間的模擬考里做到過一次。

    因家里事煩心的她慣性失眠，考物理的時候?qū)懰?，最終考出非常一般的成績。

    收到成績單的程璐父母開始思考女兒身上發(fā)生了些什么，最后經(jīng)過一番循循善誘，才知她竟是在為她們的事cao心。她家的氛圍比較民主，父母意識到不對勁也沒逃避，找她談話。不過，兩人仍在冷戰(zhàn)，與她促膝長談時，若需要有什么交流，就拿她當(dāng)傳聲筒。

    程璐夾在中間，艱難地明白了兩點。

    第一點，母親和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不影響她們跟她的關(guān)系。她母親說得明白，當(dāng)初生下她，是因為想要愛一個孩子，不是因為愛她父親。第二點，他們不會有別的孩子，更不會各自有孩子，她的繼承權(quán)無可撼動。

    “所以我不管了，”程璐對館子里的廉價啤酒情有獨鐘，咕咚咕咚喝了不少，不見消停，“感情是她們的事，親情才是我的事?！?/br>
    易泓沉思，總算明白程璐剛剛為何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也明白她的我行我素是如何形成的。

    她沒近距離地接觸過婚姻，問她婚姻的意義，那她切實的感受肯定是沒有意義，不需要。此外，她父母顯然在縱容她以高度自我的方式生活。否則，他們應(yīng)該會因為她談到財產(chǎn)問題而惱怒，絕非對她作出保證。

    程璐久久沒聽到他說話，好奇地注視著他，只見他的視線雖然落在她身上，雙目卻沒有神采，似乎正在神游天外。她嗅著不遠處飄來的烤rou香味，饞得舔舔唇角，笑道，“你好像在嘗試讀懂我。”

    她一語中的，易泓沒有否認。不得不說，了解到她的家庭背景之后，壓在他心上的石頭輕了不少，因為他的尊嚴(yán)似乎勉強保住了。但也有些遺憾，他曾以為的門當(dāng)戶對不過是一廂情愿，程璐家和他家除了外在條件相當(dāng)外，幾乎無一處合拍。

    易泓是聰明人，知道她所提的叁點，其實已是這段關(guān)系的最優(yōu)解。同時，他也是理性人，懂得選擇效用最大的方案。

    所以，他默認了程璐提的要求。

    那為什么當(dāng)初默認，如今又想反悔呢？

    易泓說不清。

    他平復(fù)情緒，夾了塊她最愛吃的小炒rou放到她碗里，“吃飯吧?！?/br>
    程璐沒有準(zhǔn)備重新拿起筷子，她的唇瓣一開一合，吐出兩個字，“飽了?！?/br>
    “哦，”易泓的語氣始終淡淡的，“那去洗澡?！?/br>
    程璐是有點惱怒，她還等著易泓像以往那樣跟她低頭。豈料他的神色很平靜，透露出些許距離感，如薄霧籠罩下的遠山，朦朧不清。

    但她并不打算和易泓鬧翻，因為易泓是個不錯的情人，能滿足她基本的生理和情感需求。

    她站起身，邁動雙腿往外走。

    她聽話的模樣引來易泓的側(cè)目，可他沒有任何自豪的感覺。他知道，這不過是程璐馴服他的把戲。

    她總是這樣若即若離，不把事情做絕，也不肯給他太大的希望，使勁吊著他。

    只是，這也不完全是她的錯。

    易泓想，如果他像當(dāng)初設(shè)想的那樣想得開，那他和程璐最多是相互玩弄?，F(xiàn)在的情況，是他反悔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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