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尚未答復，便見原本緊閉的門扉突然被人推開了。青澤入殿前是施了隔音之術(shù)的，也招了些動靜把門口看守的守衛(wèi)引到別處去，卻不想竟被白日里的那位內(nèi)侍機緣巧合推門而入。

    他是個頗有年歲的老人，生得慈眉善目，對術(shù)士們態(tài)度也頗有禮貌，青澤對他的印象不錯。

    內(nèi)侍看到殿內(nèi)龍帳大開，玄雍新帝被白日里那個舉止奇怪的術(shù)士用劍架在脖子上，當時就臉色大變。

    他驚慌大喊了一聲陛下！，喊完之后竟然下意識地要沖過來。他定然是沒練過武的，破綻百出，卻咬了牙來拼命。

    新帝看見內(nèi)侍的動作，厲聲喝道：退下！

    內(nèi)侍聞言，停在原地，并不退下，仍是憂心忡忡地看著這邊。

    新帝轉(zhuǎn)過頭來對青澤說：不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反問。

    他又說：他今晚不曾來過這里。

    青澤說：成交。

    見青澤施了個咒法催眠內(nèi)侍混混沌沌地離開了，新帝才配合著回答了他的問題。

    新帝名為殷洛，兩年前狩獵時被邪物偷襲。那邪物被隨后趕來的將士聯(lián)手伏誅。抓到后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神志不清，狀若癲狂，只知道對著殷洛喊殺殺殺。掙扎之間，從他懷中掉出一塊材質(zhì)不明的黑色碎片，看著不祥至極。殷洛拿走了碎片，那邪祟便冷靜下來，神情癡傻。殷洛其后找了不少能人異士也沒人能看出那是什么東西，反而讓接觸過那碎片之人都或死或癲，便自己收了起來。

    那邪祟傷在殷洛胸口，原本只留下幾道不算太深的劃痕，但試遍各種靈藥都毫無效果。不但無法恢復，甚至持續(xù)擴大，數(shù)月后方才停止。

    他召來御醫(yī)為自己暗中診治，御醫(yī)看到他脫下上衣露出的傷口卻如同見了鬼，跪下請求恕他大不敬之罪。殷洛應(yīng)了，御醫(yī)才磕磕絆絆道，以他行醫(yī)數(shù)十載的經(jīng)驗來看，他的心脈已斷，別說救愈，根本就斷無生還可能。

    殷洛自幼奔赴戰(zhàn)場，受過大傷小傷不計其數(shù)，也沒把那御醫(yī)說的話放在心上。無論心脈斷沒斷，他自己反正活得尚好。后來身體異變漸生，他才開始四處發(fā)布皇榜，招攬游方術(shù)士。

    青澤問：什么異變？

    殷洛睨他一眼：朕還以為你什么都能看出來。

    青澤一壓劍柄，見殷洛脖頸間印出一道淺淺的血痕，減輕了些力氣，又道：說。

    殷洛卻沒有再講下去的意思，只是撥開他的劍刃，轉(zhuǎn)移話題道：朕自認不曾見過閣下，閣下可否告知是何人派閣下來？

    青澤道：沒人派我來，我今日才給你把過脈，陛下也是貴人多忘事了。

    殷洛沉吟道：那倒是朕引狼入室了。

    青澤說：不敢當。我原本是因為發(fā)現(xiàn)這皇城深處藏著個活死人才想探究一二，沒想到竟發(fā)現(xiàn)這活死人就是玄雍國的皇帝陛下。更沒想到，陛下你著實長得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殷洛看了看青澤又重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刃，道：那這人想必和閣下相處不佳吧。

    青澤恨恨道：何止不佳。他可欠我一條命。

    他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手上動作卻有些不穩(wěn)。

    殷洛等的就是他露出破綻之時。他也是個怪人，哪怕睡覺時也在腿上綁了另一把匕首，直接抽將出來又往青澤命門處捅。那是柄加了仙族法陣的精鋼玄鐵制器，尋常妖邪被這匕首在命門處捅一刀就不太能活得了了。

    可惜尋常妖邪離上古神獸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青澤一劍將那把匕首挑開，看到殷洛的神情，鏘的一聲將長劍深插入床榻里，另一只手掐住殷洛的脖子，把他重重按回墻上，說：什么異變？

    殷洛一擊不得，聲音被掐得啞得很：你先松開朕。

    青澤掀開龍床錦被，確定殷洛身上沒有再綁著別的暗器，這才松開手。

    殷洛撐著手臂咳嗽了幾聲，指了指一旁的屏風，說：給我一點時間。

    青澤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回答，也沒有阻止。

    殷洛走到了屏風后。

    龍殿且寬且深，屏風后的結(jié)構(gòu)青澤也看不分明，但他料想殷洛無法逃離，也便勉為其難地等了等。

    里面竟然傳來盥洗的嘩嘩水流聲。

    現(xiàn)在是盥洗的時候嗎？

    不一會兒，水流聲停了下來，青澤皺了皺眉，提著劍就要走到屏風后。

    殷洛推開屏風。

    他換了身衣服，眉眼間還帶著些濕氣。

    滿頭白色長發(fā)從肩上披散下來，黑漆漆的眼珠也變成了霜白。

    青澤瞳孔緊縮。

    殷洛應(yīng)當是用的特制的染料，而不是用的幻術(shù)，才在剛才迷惑了自己。

    這是入魔才會有的變化。

    若是程度嚴重些，身上便會布滿猩紅色的魔紋。

    這殷洛根本就已經(jīng)入了魔，當然心脈皆斷卻能活著。

    他幾乎以為自己又進入了那伴隨著每塊沾染了鱗片碎片而來的無止境的幻境中。

    不難道這不是幻境么。

    也許這個宮殿、或者整個世界就是個幻境，他必須要殺掉眼前的人才能從中清醒過來。

    或者，他從不曾脫離過最開始的那個幻境。

    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沒能殺掉那個沾染了魔氣的幻影，才會在夢境里漫無目的、自以為清醒地游蕩了數(shù)百年。

    他記得自己已經(jīng)凈化掉了三片應(yīng)龍鱗片碎片上的魔氣，把那三塊碎片都放進空間戒指里了，也殺掉了數(shù)千個幻境里的應(yīng)龍。

    可那些應(yīng)龍都無一例外地安安靜靜佇立在只有一片黑暗的沼澤盡頭等他，從不曾有一個住在深宮中，開口對他說過話。

    青澤舉起劍，終于對殷洛起了殺心。

    或許現(xiàn)在應(yīng)龍已經(jīng)復活了，只是自己被困在了幻境里。

    或許現(xiàn)在應(yīng)龍正等著自己去復活，只是自己被困在了幻境里。

    如果這真是個幻境，他必須要醒過來。當初他差點被應(yīng)龍殺死，經(jīng)過那么痛苦的折磨才活過來，他還沒有讓應(yīng)龍吃夠苦頭，必須好好活下去。他有那么長的生命，只要能活下去，沒什么是不可能在漫長的未來中發(fā)生的。無論需要多少時間，他都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

    他的仇還沒報。

    他不能被困在這里。

    第17章 玄雍之主（二）

    殷洛見自己解除偽裝之后這人反而對自己起了殺心，臉色也有些難看，咬了咬牙，道：也許朕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澤說：你不知道。

    卻見殷洛從衣襟里扯出一根掛鏈，上面是一塊黑沉沉的鱗片碎片。

    這是兩年前企圖刺殺朕的邪祟身上所配之物，他當時神志癲狂，瞳色發(fā)色也是這般奇怪，朕如今變成這樣，估計也是拜它所賜。也許你認得此物。

    青澤用劍尖指著殷洛，僵持了數(shù)秒，這才放下長劍，把那片黑色的碎片接了過來。

    那的確是應(yīng)龍逆鱗的碎片，更為詭異的是，上面竟然一絲魔氣也沒有。

    好吧，你運氣不錯。青澤說，你說你不是天生心脈盡斷，而是兩年前被邪祟所傷，那就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殷洛神態(tài)如常，指尖搭上衣襟，半晌沒有繼續(xù)動作。

    青澤被耗盡了耐心，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抓住衣領(lǐng)，正準備生扯便被殷洛伸手按住。

    青澤皺著眉頭看向殷洛。

    殷洛不發(fā)一語地與青澤對視兩秒，終于側(cè)過臉，僵硬地抓著衣襟，扯開露出胸膛部位傷口與應(yīng)龍被一劍穿心的地方別無二致。

    青澤在收集碎片時，曾經(jīng)驗過那幾個被刺殺的人皇的尸體，無一不是被持碎片者正中心臟，一擊斃命。他們的傷口與應(yīng)龍身死的傷口也是一致的。

    青澤暗道：如今人族諸侯分裂，玄雍乃最強大鼎盛的國家，那持碎片的生靈，必定是把殷洛當做這一代的人皇來刺殺的。

    殷洛被刺后，口中含著最后半口生氣未泄，受碎片魔氣影響，變成了活死人。雖然不知道為何還暫時留有神志，但變成了似魔似人的怪物。只要殷洛一日不死、一日還是玄雍的帝王，下一個機緣巧合撿到魔化碎片的生靈還是會繼續(xù)完成附著在碎片上、被魔氣扭曲的未盡的執(zhí)念，前來刺殺殷洛，直到殷洛徹底死掉。

    唯一疑惑的地方就只有殷洛和應(yīng)龍長得一樣這一點了。

    青澤為殷洛把脈時就探過殷洛是否是人族，發(fā)現(xiàn)殷洛的確三魂七魄健全，肩頭燃著的也是人族的魂火。上古神獸不入輪回，也沒有轉(zhuǎn)世一說。

    可若說是巧合，青澤是斷然不信的。

    當初蚩尤為何無故入魔？仙族為何要慫恿禹殺應(yīng)龍？白澤為何失蹤？應(yīng)龍的逆鱗是被誰拔掉的？鱗片碎片上為何會有魔氣？現(xiàn)在外面外泄的魔氣從何而來？妖族又是因何受的詛咒？

    如果殷洛長得和應(yīng)龍一樣是巧合，那上面的一連串事件也可以說都是巧合了。

    這世界經(jīng)歷了太久的蒙昧與洪荒，好不容易才萌生了希望。文明與秩序尚且只是微渺的火苗，明明滅滅，是無數(shù)人豁出性命才護住的，風稍微大一點便徹底熄了。

    如果真的有人能從逐鹿之戰(zhàn)前就策劃著這一切且知曉自己與應(yīng)龍的矛盾，那刻意安排一個和應(yīng)龍生得一模一樣的、入了魔的活死人在這里刻意煽動他的情緒就絲毫不令人覺得奇怪了。

    不，與其說殷洛像應(yīng)龍，不如說殷洛更像那無數(shù)個幻境里被青澤殺掉的幻影的具象化。只要青澤稍微松懈心神、露出破綻，便會伺機反噬。

    可無論如何，殷洛都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被受鱗片驅(qū)使之生靈刺殺還沒死的人皇，也是搜集剩下碎片最明顯的線索了。一旦有新的碎片出世，持碎片者必然會來刺殺殷洛。

    青澤收劍入鞘，對殷洛道：你是人族現(xiàn)今最強盛的帝國的皇帝，還會有別的生靈持這不祥之物前來刺殺你，下次你可就沒這么命大了。哪怕真的命大躲過，你一個活死人，為了權(quán)勢呆在這龍脈強盛的皇城里，傷勢只會加重，這么耗下去遲早魂飛魄散。既然我們有緣，我又需要你說的那不祥之物，不如我們做筆交易。

    殷洛說：什么交易。

    青澤說：我變個傀儡在這宮中，頂替你的位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必定不會讓他人看出來你跟我出去尋這黑色碎片。若集齊了，我便送你回來，你繼續(xù)做你的皇帝。

    若集不齊，我便在你死了之后把你燒成灰，帶你的骨灰?guī)Щ鼗食牵屇慊隁w故里。

    殷洛沒想到他會提出這么過分的要求，哪怕是逢場作戲都擠不出半點好臉色來，冷哼一聲道：朕若是不同意呢。

    青澤想了想，說：由不得你不同意。

    他看了看殷洛的表情，又道：你不用著急，我會給你幾個月時間。你且將該處理完的事情處理完，但你別想動什么歪心思，這幾個月我會在一旁監(jiān)督你。

    殷洛道：你不怕明天朕就命人捉拿你？

    青澤難得溫言相勸道：我勸你不要試。你若試了，我少不了要給你吃苦頭的。

    殷洛不說話了。

    后來青澤又絮絮叨叨說了不少注意事項，殷洛也不搭理他，皺著眉頭閉目養(yǎng)神。青澤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只是自己自顧自地說，仿佛完成講完這些話的儀式感比唯一的聽眾到底有沒有在聽重要多了似的。

    又或者他已經(jīng)早已習慣了對著一個不會給出任何回復的聽眾講永遠講不完的話。

    等青澤看了看天色，準備道別離開時殷洛才說：你的名字。

    青澤回過頭來，眨了眨眼睛，殷洛才發(fā)現(xiàn)這人也才生得青年的模樣。

    他說：我叫宋清澤。

    想了想又說：你也可以叫我清澤。

    殷洛搖搖頭，道：我們并沒有那么熟。

    那個叫宋清澤的術(shù)士一貫似笑非笑的臉上流露出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一瞬失落神色，就如同一個真正的、剛剛二十出頭、還帶著些孩子氣的青年。

    可殷洛已經(jīng)知道他的實際年齡估計不會比開國皇帝年輕，也必定曾露出同樣的表情做過不少任□□情。

    次日，清晨。

    殷洛照常上了早朝，回來傳了早膳。內(nèi)仕領(lǐng)著御膳房隨侍端了菜進來，先試了毒，待飯菜放好后便揮退他人，只余內(nèi)仕低著頭，手握拂塵侍立在一旁。

    桌上的菜式都擺出了精致的造型，放在或玉石、或瑪瑙、或彩瓷所制的華美餐具中。剛才上菜隨侍報的名字也是一個比一個好聽。這道菜是金魚戲蓮，那道菜是黃葵伴雪梅，這糕點是廣寒桂花糕色香味俱佳，且鮮且美。皇帝用的也是晶瑩剔透的玉碗，使的是華美雕花的銀筷。

    莫說尋常人根本吃不到這樣的佳肴，光是這滿桌盛放吃食的碗筷，但凡有一樣被拿出去了，也夠一大家子人衣食無憂大半輩子的。

    殷洛卻興致缺缺，雖然每道菜都雨露均沾地夾了幾筷子，卻完全不像在品嘗珍饈，仿佛只是為了單純的填飽肚子，若是旁的人看見了，必定會覺得他暴殄天物。

    不一會兒，他示意內(nèi)仕，撤下早膳。

    那內(nèi)仕抬起頭來，說：還剩這么多菜，撤下去可就直接進了泔水桶?；实郾菹乱蔡速M了。

    殷洛道：你若是想要偽裝，就偽裝得敬業(yè)一點。

    內(nèi)仕道：你明明一開始就知道是我，我再裝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全然不顧禮數(shù)，徑直坐到殷洛旁側(cè)的凳子上，看著桌上的佳肴，聞了聞，拿起殷洛剛才用過的筷子，自然而然地吃了起來。

    食罷，努了努嘴，道：倒也沒想象中那么好吃。

    青澤自幼吃盡了仙桃靈果，自然難以被所謂的凡間珍饈討好。

    硬要說的話，還不如他曾經(jīng)在極東村吃的那碗重鹽多油的小面。他那時候弱小得微不足道，煩惱和幸福也微不足道，卻足以滿滿當當填滿整顆心。哪怕是被刻意捏造的、假得不能再假的身份，當時的心情也是真的。

    青澤陪著殷洛待完了在皇城里的最后幾個月。

    殷洛曾經(jīng)被先皇親賜過一位皇妃，尚未登基那皇妃就意外身亡。殷洛登基后數(shù)年不曾立后納妃，后宮空置。老臣們數(shù)次諫言。奈何殷洛原本就是位常年領(lǐng)兵征戰(zhàn)的皇子，登基后更是同時手握軍政大權(quán)。先皇軟弱，現(xiàn)今執(zhí)掌要務(wù)的都是殷洛的親信。是以他一意孤行，也無人能奈何他。